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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頁     亦舒

  我微笑了。

  "你寂寞?"他問。

  我點點頭:"非常。"

  他的白襯衫有一點點的淺藍花,他坐得離我很近,我聞到他身上古龍水的味道,我轉過頭來,看到他下巴上青青的鬚根。這是一個新的男人。藉著他可以忘記另外一個。這等於飲鴆止渴。

  他有漂亮的嘴唇。我說:"一個男人,要這麼漂亮的嘴唇乾什麼?"

  他笑。他趨向前來吻了我的額角一下。

  我很平靜。

  這是快樂的一刻,我不知道我會快樂多久,但快樂就是快樂,我必須要記得這一點。我又把頭轉了過去,看著車窗外的風景。

  但是,我一定不能愛上他。我不能再愛上任何人了。

  他的下巴靠在我的肩膀上,他的肩膀靠住我的背,他很溫暖。我很久沒有這樣溫暖的感覺了。我還是沒有轉身過來。我心裡覺得滑稽。

  他愛他的家庭,他說。他這樣靠在我的背上,但是他還說他愛他的家庭。他甚至不應該看我一眼,如果他真的有愛,他甚至不應該看我一眼。

  他只是愛他自己而已。

  然而誰不是呢?

  我與他在一起,只不過是因為他取悅了我,與我排解了時間。我並不愛他。

  愛一個人不是這樣的。

  我很容易愛上一個人,但是我得控制一下自己。

  他的口氣呵在我的頸上。

  他在想什麼?

  我很好奇,他在想什麼?

  我轉過頭來,我看著他的眼睛,在他的眼珠裡,我可以看到自己的影子。眼珠永遠像鏡子。

  他也看住了我,我們彼此都是陌生人。都是陌生人。

  然後他真正的吻了我。我拖得他很緊,我心裡一點快樂的感覺都沒有,一點快樂的感覺都沒有。

  但是我擁抱住他,我有一種實實在在的感覺。

  我有一剎那的安全感。然後我苦笑了。

  "你的頭髮很香。"他說。

  "我剛洗了頭,我每天洗頭的。"我輕輕的說。

  他弄亂了我的頭髮,像對一個孩子一樣。

  我抬頭,笑了。

  "你笑起來像孩子。"他說,"我愛你。"

  "你說什麼?"我一怔。

  "我愛你。"他側頭,很輕鬆的說。

  "你愛得太多。"我詆刺他。

  他捧起了我的臉。"我們回家去吧。"

  "家?"我問。

  "是,我的家。"他開動了車子。"拿一支給我,煙在後座。點著了遞過來。"

  他這樣的命令我。我笑了出來。沒有人這樣命令過我,沒有人。但是我找到了那包煙,替他點著了,遞給他,他有一個極漂亮的打火機。

  "你不會抽煙。"他看我一眼,"小孩子。"

  "你是要比我大一點。"我不在乎。

  我已經過了那種年齡了,爭這個爭那個。現在我甚至什麼都不爭取,我只是等著命運怎樣安排我。他說我年輕,我的確是年輕,但看一個人,不是看歲數,看一個人,只看他的心。我的心,並不年輕。

  我們到了他的家。

  他推開矮矮的白柵,走過去,他伸出了他的手,我很自然的把手放在他的手裡,我又微笑,他說:"你不會後悔?"

  我答:"我後悔什麼?"

  他拉了我進去。

  他用鎖匙開了門,我穿過他家裡漂亮的客廳,走廊,來到他的書房。我喜歡他的書房,有一天我有了一個家,我也會把我的屋子打扮成這樣。

  我看著他,他問我:"喝什麼?"

  "威士忌加冰。"我說。他應該記得,我喝過一次。不過我為什麼要對他苛求?我希望他記得,但是他不記得,我又有什麼所謂?

  他倒了酒給我。我坐在他漂亮的書房裡,喝了一杯又一杯,我開了電視。我們看歌女唱歌,我笑了。今天我真是享受,然後他的傭人開了午飯,叫我們去吃,我坐在他對面,像他的情人一樣。

  如果我是這裡的女主人又怎麼樣?

  我奇怪他與妻子吃飯,是否這樣面對面,歡愉快樂,笑口常開?我真懷疑。也許他們根本不一起吃飯,也許他們只是把飯吃完了就算數,不發一言。也許他們真的天天很快樂,我希望他們快樂。

  他問:"你常常與陌生人在屋子裡吃飯?"

  "有時候。"我說。他為什麼老是追究我呢?

  "常常這麼開心?"他又問。

  "很少這麼開心。"我說。我答得極是老實。

  吃完了飯。我推開椅子,我得打個電話給美寧。

  "借你的電話?"我問。

  "請。"他一指。

  電話撥通了,美寧的聲音很難聽,她說;"你來了五天,我們並沒有一起吃過飯。第一頓飯你遲了下樓,都是分開吃的。我希望你快樂。"

  我不響。

  她說:"對不起,謝,我沒有那種意思,我……真希望你開心一下。"

  "我知道,你要原諒我。"

  "我原諒你,但是你會傷害你自己,謝,理智一點,回來,即使你快樂,這樣的快樂不值,回來吧。"美寧說。

  我沉默了一會兒,然後我說:"不要管我,但是原諒我。"我掛了電話。

  (十四)

  我坐在沙發上,抿著嘴,疊著腿。

  他問:"是男朋友?"

  我搖搖頭。"我沒有男朋友。"

  他問:"那麼他是誰?"

  我說:"那不是他,那是她,她是我的女朋友,美寧,我最好的女朋友,你的鄰居,常來你的泳池游泳。"

  "你對女孩子說話,像對男孩子。"他凝視我。

  我微笑。"我是同性戀。"我說。

  "真的?"他很認真。

  "真的。"我開玩笑也開得很認真。

  "但是你很女性化。"他注視我。

  "哦,謝謝。"我說。

  我坐在一張很大的沙發裡,單人沙發,但是大得可以坐兩個人,他擠過來,坐在我旁邊。

  我們兩個人看電視。

  他喝著他的茶。

  我問他:"你為什麼老穿白色?"

  "我喜歡白色。"他向我笑笑,說,"你也喜歡白色?"

  "是的。"我說。

  他的手臂別過我的腰。"你的腰很細。"他說。

  他說得很正經,好像在說一張椅子的大小尺寸。

  我淡淡的答:"所有女孩子的腰都很細。"

  他看我。"但是你喜歡白色,你有長而直的黑髮,我想你不只是所有的女孩子。"

  "有什麼用?"我挑釁的問。

  他喝了一口茶,我喝了一口酒。多麼滑稽,坐在一個陌生男人的家裡,談這些毫不相關的話,也許他覺得新鮮得很,通常的女人都不肯這樣做,肯這樣做的女人又都是舞女吧女酒女。

  忽然之間我覺得我在糟蹋自己。

  但是我好好的保養著身體,又為了誰呢?

  我再喝了一口酒。

  我有點酒意了。當我有的時候,我整個人有點鈍鈍的,很不在乎一切。我把頭靠在這個人的手臂上。我又回到以前的日子了。(他把頭靠在我的手臂上,我撥起他的頭髮,他的額角是寬廣的,我喜歡他的額角。)

  "你在想什麼?"

  我搖搖頭。我坐著的這張沙發很舒服,但是我情願要我以前那張帆布矮椅子。我總忘不了過去。

  我是一個沒有現在的人,等現在變成過去了,我又再懷念過去,我就是這樣的一個人。

  他問我想什麼,我怎麼能告訴他我在想什麼?

  他不會明白,他才認識我幾天,他不會明白。

  "我希望我可以與你這樣坐在一起,到永遠。"他笑了,笑得很孩子氣。

  那邊放著他妻子的照片,與他的子女合拍的。

  我沒有什麼勝利的感覺。這種好聽的話,開頭的時候很動聽,過了一陣子會令我不置信,但是再聽下去,我會真的相信,我始終是一個天真的人。

  於是我說:"我的記性極好,你所講的每一句話,我都記得一清二楚。如果你沒有意思說,請你不要說。"

  "你真的有那麼好的記性?"他問。

  "是的。"我答,"我以前的男朋友做過什麼,我都記得。"

  "你一定愛他。"他牽牽嘴角。

  "我很容易愛上一個人,只要那個人稍微對我好一點。"

  "你會愛我?"他問。

  "愛你是我的事情,與你無關,你不必為了我愛你而抱歉什麼,或是還給我什麼,問什麼!"

  "但是我至少應該知道。"他辯道。

  "你應該知道。"

  他抱住了我,我躺在他的臂膀下。難道我又不想一輩子躺在他臂膀下?我想我是要的。只不過我說不出口。他只是我借來的快樂。

  但是我很高興。一切快樂對我來說,都是額外的賞賜,我應該感激。

  我說:"你有一個很暖的身體。"

  他吻我的額頭。

  我知道我在做什麼,就因為我知道我在做什麼,所以我特別的可憐我自己。我抱著他,像一個女人抱一個男人,他對我,像一個男人對一個男人。我很平靜,因為喝了一點酒吧,即使沒有酒,我也還是平靜的。

  書房很暗。他脫了襯衫。他的身體是陌生的,他握住了我的手,我喜歡他握住我的手,彷彿我們是朋友。他的臉很漂亮,他的唇柔軟,他的鬚根擦在我的臉上。他的手錶在我手臂上劃了一道紅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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