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寧繞著手。"我以為你會與我們一起吃飯。"
"對不起。"我說。
"你要借我的香水?"她問。
"不用了。"我拉上拉鏈,"你為什麼認為我需要香水?"
"第一,跟女朋友出去,你不會這樣開心。第二,我看到有一輛車子停在我們門口。"
我轉過身來。"你看到了?"
我很是尷尬。"對不起。"我道歉,"我想我得快點下去了,回來我慢慢跟你說。"
"謝!"她叫住我。
我看住她。
"你又要受傷了!"她嚷。
"這次不會。"我搖搖頭,"我會保護自己。"
她也搖頭。"看你!頭髮還是濕的,保護你自己,放什麼屁。走吧!"
我笑了。我奔下樓。
(十一)
太陽還在。一切的影子都拖得長長的。他的車子停在門口,他在吸煙,剛用一隻銀的打火機點著了香煙,看見我,他沒說什麼,推開了車門。
我上車。
他笑了一笑,開動了車子。這是他另外一部奶白的積架。
我惟一的裙子是白色的。他也穿白,他是永遠穿白的。白得幾乎透明的麻紗襯衫,長袖子。他使我忘記過去將來,這就夠了,即使是飲鴆止渴,也沒什麼不好。
"你的衣服極好看。"他說。
我微笑。
"那是你洗髮水的香昧嗎?很好聞。"他說。
我的笑意更濃了。
我沒有後悔出來。我根本沒有時間後悔,他把車子開得很快,像箭一樣的在公路上飛。我們兩個人都很沉默。他的嘴角孕著笑意。他是一個英俊的男人。天下沒有十全十美的事,我不應該責問:為什麼美寧的哥哥不是他?
我的頭髮漸漸被風吹乾了。
我們在市區吃了一點東西,我與他一直沒有說什麼話,我的胃口一向不好,所以我瘦。
他看著我說:"像你這樣的女孩子是難得的。"
我很驚異,我抬起了頭。"為什麼?你覺得我奇怪?你一直覺得我與眾不同,為什麼?我不明白。"
"你知道我結了婚,是不是?"
"是。早知道了。認識一個男人不一定要嫁給他。你怕什麼?"我不客氣的說。
"我當然不怕。"他笑,"我很喜歡你,所以我請你出來吃晚飯。"
"你的妻子會害怕,是不是?"我也笑,"多數做妻子的都有一個大毛病,老覺得她們的丈夫是奇貨可居的人物,生怕被別的女人搶了去。其實沒有這種事,只要她們信自己。相信她們的丈夫,緊張些什麼?"
他笑了。"有一天你成了別人的妻子,你的想法如何?"
我聳聳肩。"我不知道,也許我會比她們更緊張,不過我想得很透,如果丈夫要跟人跑,讓他跑好了,拉得住他?反顯得婆婆媽媽。"
"真的那麼大方?"他極有興趣的問。
"我不是大方,只是無可奈何。不要做笨事。這年頭誰是孩子呢?當然有好的就挑好的--至少他認為那是好的,我有一個男朋友,他就是如此離開我的,每個朋友都說他鬼迷了心竅,我不覺得,每個人選擇不一樣,我盡了我的力,我不能勉強他,我只好算數。"
他默默地聽著。
我喝了點紅酒,我的話很多。
"他的確是鬼迷心竅。"他說。
"謝謝。"我向他揚揚酒杯。"其實我有什麼可取的地方呢?有一個朋友送我一輯漫畫,其中一個小男孩對失戀的少女說:'不要緊,終於有一天,有一個人會上來對你說你是一個大美人。'情人眼裡出西施。我大概就在等這個人。"我笑了。
我一喝多了酒,便會囉嗦得像個老太婆,無藥可救。
"如果我沒有結婚,"他忽然說道,"我會追求你。"
我大笑起來。
他是這樣明顯的花言巧語,我忍不住笑了起來。
我的天。然而,真的假話,總要比假的真話好吧?我聽了太多假的真話,此刻換一下口味,倒也很新鮮。
沒有結婚會追求我?
一個男人如果真喜歡一個女人,他會放棄一個王國,不是一個家庭。
我吁出一口氣。然而這世界上。有多少人是懂得感情的?
我碰上的又是一個俗人,只是外表清秀的俗人。
真的假話,我想,我忍不住又笑了。我心裡是這樣的悲哀。但是我實在只可以笑。
"你不相信我?"他問。
"不不,我只是高興。"我說。
誰說我不高興呢?我的確是很高興。誰要與這個人過一輩子?我只要過了今日。
"你受了傷。是不是?感情的傷害。"他說。
他像在研究我。我不介意。我說:"是的。受了傷,不過凡是傷口都會復元。我只像摔了一交,皮破血流,不過敷了藥,過一陣子,新肉就慢慢的長回來了。一個疤,不去看它,不會發覺,又幹麼常常去看它?我現在並不傷感,我只是無聊,所以當美寧叫我來玩一下,我就答應了。"
"你的解釋很新鮮。"
我直接的說:"就是因為我新鮮,你才叫我出來吃飯。"
他尷尬了。
我看清楚了他,他是一個很明白的人,但是他可愛。
我笑了。"對不起,我喝多了。"
"沒有關係,我喜歡你的脾氣。"
我再笑。"那也是新鮮的,是不是?每個人都需要新鮮的玩意,很好。"
"你很氣,心裡有恨,從你的語氣裡可以聽得出,你的傷口並沒有完全痊癒吧?"
"沒有。"我坦白的答。
我又喝盡了一杯酒。我想如果我一直這樣下去,我會找不到男朋友,誰要一個語無倫次的女朋友,然而我並不急於要找男朋友。
如果我要嫁人,我可以乖乖的坐著裝個淑女相,引美寧的哥哥入彀,說不定數年之後,我也是一個子女成群的太太了。我歎一口氣。
但是那種生活適合我嗎?我不覺得。我情願喝喝酒,聊聊天,打發一天,兩天,三天。目前這樣,也是一種生活,這是我的選擇。
他喝著酒,看著我,他的眼神很是瞭解。
我頗想伏在桌子上大哭一頓,但是為什麼呢?我問:"你要不要跳舞?音樂很好。"
他點點頭,扶我。"你沒有醉?"
我搖頭。"俄怎麼會醉?"我說,"我的痛苦是難醉。"
他與我跳了一曲很慢的舞,我不擦香水,但是他身上發散著清新的古龍水味。我覺得很好。今天真是不錯,有這樣意想不到的節目。
我把頭微微靠在他的肩膀上。
"你有職業"他問我。
"嗯。不然誰養我?"
"你幹哪一行?"
"舞女。"我說。
他笑。"你喝了點酒,就不說老實話。"
"為什麼不相信?"我反問,"舞女額上又不鑿字。"
"你不可能是那種女人,算了,你不說就算。"
"我是畫畫的,稍有名氣。"我說,"不愁生活,但沒有發財。大概所有畫畫的人,要待死後才有希望。"
"我猜得到。"他說。
我轉過頭來。"怎麼猜的?"我問他,"世界上有那麼多行業。"
"你的風采。"他看著我。
我搖搖頭。"與你在一起真快樂,我幾乎飄飄然了,我居然還有風采?"我笑。
"有。"
"你的眼睛有毛病。"我側側頭,"看歪了。"
他不響。"你那個男冊友,他找到了什麼女人?"他忽然問。
"了不起,一個吧女。做了些年發財了,開了酒吧。"
"不錯。"他點點頭,"有前途。"
"我想是。"我微笑,"我是真心說不錯的。你呢?做什麼?"
"我?我只有一份工作,賺了錢養老婆,養子女。我沒有福氣認得吧女。"
"別為我出氣了。"我說,"我心裡又沒氣。而且你的口氣,好像在調查我什麼似的。"
"你?你的心事太多,我問十年也不得要領。"
"讓我們跳舞。"我幾乎懇求的說,"不要說什麼話了"
他擁得我近一點。我們停止了說話。音樂的確很好。好得不像話,都是些舊歌,訴說著以往的事情,許多年前的記憶,我聽得有點呆呆的。
與丈夫出來就不可能有這麼美吧?因為他是一個陌生人。就因為他是一個陌生人。
但是每次找陌生人,哪來這麼多陌生人?我笑自己的愚笨,這一個晚上,我不住的笑。
酒意慢慢的上來,我伏在他的肩上,我恐怕有點支持不住。我問:"幾點鐘?"
"十點吧,也許十一點。"他低聲說。
"你不戴表?"我很奇怪的問。
"不戴。"他搖頭,"我下班就脫表。"
"我們回去吧。"我說,"不然我的女朋友要生氣了。"
"好。"他放下了我的手。
"你的手很暖。"我說。"它們是好手。"
他凝視我。他的濃眉微皺了一下。
我們回了座位,他結帳,我們走了,一路沒說話,他開車還是很快。我欣賞他,一個男人在陌生的時候總有值得欣賞之處,熟了之後,就完全是兩回事了,可惜。
(十二)
到家,他替我開門。
他說:"你使我想起中學時期約女朋友上街的情形。不為什麼,是吃一頓飯,聊幾句話。謝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