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及過先得計算紙張重量及其張力。」
「看,」芷君攤攤手,「你才是專家。」
他們笑了。
這時,有助手斟出熱咖啡來。
芷君問:「這件古物你從何得來?」
「它一直在我家,我不知它從何而來,家父亦說自小便見過它,也不知它來歷。大抵是祖父自雜物攤或古董買回的。」
「你打算把它出讓?」
「是,同時也想知道它的來龍去脈。」
「我勸你將它保險。」
「有那麼嚴重?」
「小店願意高價收買。」
溫力民笑了,「價值多少?」
「我知道倫敦那邊有人不惜出高價收藏。」
「給你,你會怎樣處置它!」
芷君不假思索,「仍然用來掛窗簾。」
「噫,物以致用。」
「奇是奇在維多利亞女皇寢宮用品,百年之後居然會在華人的家居出現。」
溫力民忽然感慨,「反而名貴中國古董大量流落歐美,倒是有稽可查。」
芷君臉上也露出無奈神情。
溫力民歉意地說:「對不起,扯遠了。」
「溫先生,這件古物」
「暫時擱在貴店好嗎?」
「一定代為保管。」
溫力民留下名,再三道謝,走了。
雨下得更大了。
他走了之後,芷君又慢慢審視他帶來的古董窗簾桿,越看越喜歡,遂生佔為己有的念頭,桿上所繪花卉,與家中情侶椅上織錦儼然一套,都是茶花、梔子及玫瑰,手工之精美,難以形容。
如果把它鑲在睡房中,加一窗白色威尼斯蕾絲紗簾,定可做一簾幽夢。
明天問問那位溫君,售價多少才是。
芷君感喟,這些年來,她的收入不錯,可是因為愛美,看到好的東西不忍釋手,故差些不能量入而出,都是這份職業所害。
她嘲笑自己半晌,終於站起來準備下班。
她提起長桿,忽聽到輕輕噗一聲,桿頭銅蓋落下,原來剛才沒旋緊,芷君連忙拾起,這時發覺,銅頭凹位處,有一張折疊得指甲那樣大小的紙張跌落。
芷君大奇。
她忍不住輕輕打開,這是什麼,一張發票?
只見薄如蟬翼的字條上以毛筆寫滿娟秀的楷體蠅頭小字。
芷君著迷,垂著頭,趨向燈光,讀了起來。
只見抬頭是一個翰字,跟著是「父自駐英公館返家後,就決定將我許配給馬家少帥,你我緣份已盡,勿以我為念,願君努力向學,終有出人頭地一日。」署名是個瑛字。
芷君呆住。
雖然短短幾句話,哀怨傷感之情,躍於紙上。
芷君天性聰穎,立刻編出一個故事。
瑛小姐的父親是當年駐英大使館的工作人員,甚至就是大使本人,亦不稀奇,她與這名叫翰的年輕人戀愛,可是,在那個時候,也許是一九OO年左右,自由戀愛仍不算十分普遍,故該段感情不得善終,乃屬意料中事。
瑛小姐臨嫁前差人送了古董窗簾桿給翰先生留為記念,為什麼是一支長桿而不是一隻袋表?約是怕家人起疑竇。
真正答案,後人永不會知道。
芷君抬起頭來,只覺蕩氣迴腸。
那時,軍閥之後,有志承繼軍權者,統稱少帥,瑛小姐所嫁之人,可以相信,有權有勢。
芷君心中存著許多疑團,直至第二天早上。
她忙不迭致電溫君。
「有空午餐嗎?」
「十二時正我到貴店接你。」
芷君芳心大悅,看來他們互相都有好感。
他準時來到,芷君歡欣地迎上去,見到他真高興,兩人一見如故。
「請恕我無禮,」芷君再也不客套,「尊祖有無一人名中有一個翰字?」
溫君一怔,「我祖父叫湯翰生。」
呵,謎底在此,「請問他幹那一行?」
「祖父是早期留學生,曾在大學教英文。」
瑛小姐可是他的學生?
「請過來,我有東西給你看。」
她取過窗簾桿,脫下銅頭,取出那張字條。
溫力民閱罷,一臉惻然。
芷君問:「你想,你祖父有沒有看到字條?」
溫君答:「沒有人會知道!」
「令尊可知端倪?」
「我可以帶你去見他。」
「拜託拜託,這個故事太引人入勝,請原諒我多事。」
年輕人但笑不語,他心裡想:我打算追求你,說不定你幾時也成為溫家一份子,那時,就不算管閒事了。
那天晚上,芷君就見到了家長。
溫父以為兒子好事已近,而芷君又標緻斯文,不禁大悅,殷勸招待。
香茗在手,話題漸漸扯遠。
很自然地提到家傳古物上。
「那支古老描花窗簾通,本來一直在老房子老太爺的臥室裡,直到老房子拆卸,我們才把它放在儲物室內。」
芷君不便多問。
溫力民問:「祖父有無特別關照什麼?」
「沒有呀。」
「祖父同祖母的感情可好?」
「好得很,從不吵架,相敬如賓,每日黃昏必定相偕散步,數十年如一日。」
芷君想,他重生了,是該這樣,忘記過去,努力將來。
芷君稍遲告辭。
溫君送她回家,途中說:「你為什麼不多問幾句?我也想知道整件事情。」
芷君微笑,「後來他們男婚女嫁,沒再來往了。」
「可是,那位瑛小姐快樂嗎?」
「古代女子追求快樂是不道德的一件事。」
溫力民歎喟,「不知她嫁的人可善待她。」
「有名有性,可以查得到。」
「幸虧我們活在二十世紀,又很快可以見到二十一世紀。」
芷君領首。
「芷君,下星期六有一個舊同學會」
芷君立刻接上去,「我有空。」
溫力民的心踏實了。
這可愛磊落爽快的女子。
他樂得只會笑。
在接著一個星期內,芷君很做了點工夫,她到圖書館去造訪一位近代歷史專家。
「古先生,無事不登三寶殿,我來打聽一件舊事。」
「噫,小朋友來考我了。」古先生十分風趣。
芷君陪了一陣笑。
然後言歸正傳,「古先生,有無姓馬的軍閥?」
古先生想都不用想:「有,山西王馬健湘。」
「呵,可知馬健湘之子聚了什麼人?」
「嘿!」古先生十分得意,「小朋友,你還考不到我,馬健湘之子叫馬彬,聚的是當年駐英副使馮仁傑的千金馮嘉瑛。」
假使每個專業人士像他就好了,可惜許多自稱專業者實際似業餘人士。
「他們……可快樂?」芷君問。
這問題可使專家頭痛了,「誰,誰是否快樂?」
「馮嘉瑛」
「噫!歷史可不管誰是否快樂」
「她有子女嗎?」
「育有……讓我查一查。」
古先生翻了回冊子。
芷君靜靜等待。
有答案了,「育有三子二女,馬家第二代移居美國,過著很樸素的生活。」
生了那麼多孩子,生活想必相當過得去,芷君放下一顆心。
「值得一提的是,馬家第三代出了一位十分有才氣的作家,叫馬念慈。」
「哎喲!」
古先生一怔,「什麼事?」
「沒什麼,沒什麼。」
「你好似吃了一驚。」
「謝謝你,打擾了,古先生。」
「沒關係,不過下次來,就不必帶鮮花糖果。」
「是,是。」
芷君恭敬地告辭。
一離開圖書館,她直奔娘家。
尹母見她匆匆而至,不禁訝異,「芷君,你怎麼有空?」
「媽媽,」芷君拉著母親坐下,「表舅母是否就是旅美作家馬念慈?」
「咄,此事人人均知,前年表舅母回來省親,你不是見過她嗎?」
「馬念慈的祖父是什麼人?」
「好像是當年的風雲人物。」
「是個軍閥吧。」
「我不清楚,什麼年代了,祖上是皇親國戚也沒有用,如今人人做事靠真才實學。」
芷君怔在那裡。
原來同她也有淵緣。
「你有無見過表舅母的祖母?」
「咱們同馬家是姻親,又無血緣,怎麼會見過?」
「媽媽,老式婚姻,不幸的居多吧。」
「嘿,說來你不信,盲婚有盲婚的好處,只要對方不算十分不堪,就可以維持下去,不比現代婚姻,一點點小事,即導致分手。」
這已不是芷君想談論的問題。
芷君說:「媽媽,我改天再來。」
「改天是什麼時候?」
「媽媽,」芷君心念一動,「星期六如何,我帶一個朋友來吃飯。」
「朋友?」尹母大樂。
「是,朋友。」芷君微笑。
「我一定做幾道好菜。」
不久,芷君提出收購那件古物的意願。
溫力民象微式收她一塊錢。
那小子想:遲早仍是我溫家之物,他追求芷君之意,已經很明題。
芷君把它安裝在睡房中,配威尼斯花邊紗簾。
那張小小紙條,仍放在銅頭內。
芷君可以想像,翰先生其實讀過瑛小姐的字條,最佳收藏處,還是原來的地方,他不捨得丟掉它,又怕閒人看見,不如維持現狀。
之後,他成家立室,生活得很好,只有那樣,才能報答前頭人的一片心意。
芷君覺得她十分幸福,可以選擇個人喜愛的職業、朋友、伴侶,以及生活的方式。
比起窗簾架子原主人馮嘉瑛幸福得多了。
再尹芷君很少做夢,白天忙,晚上又有應酬,一倒在床上,立刻熟睡,現代女性的夢都是可以實踐的,不用花時間朝思暮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