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了?」
「人家喜歡的是小明星。」
「無聊。」
「做生意的男子百份百無聊。」
「那是吹了?」
「仍是朋友,許多事需請教會計師。」
「該出門啦,我送你去。」
「免,給人家見到了不好。」
「怕什麼?」
「已經有人說你幫我幫得太露痕跡。」
「我不怕。」
「有什麼三長兩短,都是罪名。」
「唏,東家不做做西家。」
「切勿恃才傲物,常心轉兩轉,轉到地底去。」
「看,互相勉勵,不是很好嗎?」
「編者與作者彼此體貼才最重要。」
他們離開報館,分道揚鑣。
小林不是不好,收入也不低,她與他又談得來,可是,他們那些才子,太過風流瀟,真是賺一百花二十,不善經營,到頭來兩手空空。
一點保障都沒有。
並非理想對象。
公務員至少有一層宿舍作生活津貼,一個編輯有什麼帶回家?
明知如此,就不必一頭栽下去了。
晚會中各人議論紛紛,秀才造反,三年不成,閒話說之不盡,吹牛本事一流,差些沒把大興安嶺自東北吹到廣州。
好幾次自真被詼諧的言論引得笑出眼淚。
幹這一行付出與收入不成比例,唯一樂趣便是志同道合的一班人在一起發表宏論。
吃甜品之際難免東家長西家短。
「張為訓拿的獎你說如何?」
「任何獎項不包食宿,同志仍需努力。」
「不,獎金二十萬。」
「林鳳芝一本書的版權不止廿萬。」
鳳芝立刻瞪眼,「瞎說,你左手給我還是右手給我,有這種事?」
「這個獎應該先給邵宗先。」
「你又不是評判。」
「對了,王東昇與吳為生有何資格做評判?」
自真解圍,「我們談談別的題材。」
有人轉過頭來酸溜溜說:「自真你最近紅透半邊天。」
「是呀,」有人附和:「本月銷書可有十萬冊?」
「你看自真衣著光鮮。」
「都是名牌可是,為寫作人揚眉吐氣,年薪直逼千萬。」
自真賠著笑,忽然覺得有點累。
接著一言不發,直至散席。
有人建議去喝咖啡,她推說疲倦,回家去。
本來友好結伴吃飯是一種享樂,可是人事漸漸複雜,今晚,矛頭就指向她。
自真有點悶,撥電話到小林家。
他那邊正在播放輕音樂,樂韻悠揚,自真笑道:「那麼好興致?」
小林有點尷尬,「自真,有事嗎?」
「想聊聊天,你有空嗎?」
誰知林景山答:「我有朋友在這裡。」
自真立刻意味到那是異性朋友,她沒聲價道歉,「對不起,對不起,打擾了,改天再談。」
做賊似的掛斷線。
她靜靜坐看好一會兄,發呆,然後,寂寞地卸,到書房趕稿。
有人不嫌小林窮,有人欣賞他的才華,看,百步之內,必有芳草。
自真有點黯然。
一邊寫一邊看鐘,那晚,林崇山沒有覆電。
第二天一早,電話來了。
「交稿交稿。」
「見鬼,早上十點正,交什麼稿。」
小林訕笑,「找我什麼事?」
自真問:「客人剛走?」
「十二小時之前已經離去。」
「不關我事。」
「我是有問必答,為何找我?」
「小林。我們這一行是非可特多?」
「比起其他行業,單純得多,不過近年半途出家者眾,把其他行業的機心與鬥爭帶了過來,故此複雜起來。」
「有人諷嘲我,該作何種反應?」
「裝作聽不見。」
「面對面呢?」
「一味傻笑,不置可否。」
「嘩,那臉皮豈非似豬皮?」自真駭笑。
「否則,就不必出去混。」
「佩服佩服。」
「你現在竄出來了,聽些閒言閒語,也是應該的,將一切打進成本之內,當日一種開銷。」
「為什麼要那麼委屈?」
「和氣生財,同這個吵完同那個吵,還有什麼時間做功課?管他們呢。」
,感覺上不公平。」
「可是,感覺上不公平。」
「任何人看任何人的觀感都不可能百份百準確,小姐,有人看你,不管青睞抑或白眼,都應慶幸,不知幾許人瞄都無人瞄。」
「多惶。」
「江湖藝呢,小姐。」
「有人不承認是賣藝。」
「呵,那人,那人當然不足賣藝,那人一貫賣肉。」
自真浩歎,「多謝指教。」
「不客氣。」
「為什麼對我那麼好?」
「明知故問,通行都知道我暗戀你。」
「喂喂喂,此話不可亂說。」
林景山靜默了一會兒,「因孺子可教也。」
「謝謝。」
「交稿交稿。」
自真忽然輕輕說:「我明白你的意思。」
小林怔住,他緩緩反問:「你真開了竅?」
「是,我決定交三個月存稿。」
小林氣結,啪一聲掛斷電話。
誰不想生活好一點。
廿多歲吃苦無所謂,即使牛仔褲白襯衫也撐得住,不知多好看,可是再過幾年,就是另外一個故事。
屆時希望有人駕結實點的德國房車來接送,還站在地下鐵路月台上,是何等寒傖,略具名氣,更覺諷刺。
總希望穿得登樣些,首飾不必多,多戴俗氣,可是一隻精緻些的白金手錶就得三十。
寫作也需要一個優美環境,抬起頭,書房窗戶看得見海,才方便靈感前來扣門。
小林對她有意思管何用。
他志氣可嘉,同是看樣子到老不過掌三版副刊,成日忙得團團轉,做到深夜。
太內行,太有瞭解,扼殺了羅漫斯。
伴侶搭檔演出多麼尷尬,自真見過那種過了氣的演員組成夫妻檔走埠巡迥演出,真可憐,女的在台上濃艷抹在著暴露施盡渾身解數,男的在一旁吆喝助慶宛如皮條客。
有時連他們的小孩也上台高歌一曲……
世上沒有更淒慘的情況。
萬萬不可發生在任自真她身上。
夫妻千萬不可在一起賣藝。
可是外頭的人,自真同他們又不投契。
長輩同自真介紹過一位醫生,坐在一齊吃過頓飯。
醫生問自真:「喜歡何種嗜好?」
自真笞:「看書。」
「什麼書?」
「在看遊記。」
「好像有本書,叫魯迅遊記。」
「不,那叫老殘遊記。」
你看,怎麼做朋友呢?是個文盲。
課本之外,名正言順啥子都不必懂,連三國誌、水滸傳也不用看。
自真累得打呵欠。
小林有小林好處,不過再拖延下去不作表示,此君也很快會成為他人的乘龍快婿。
她撥電話過去:「小林||」「什麼事?」
自真終於說不出口,打退堂鼓:「吝嗇二字怎麼寫?」
「似你這般吝嗇的人應該知道。」
自真忽然淚盈於睫,「就只得你一個人對我好。」
「神經病,我對每個寫作人都似保母。」
「可是||」「自己去查字典。」
「告訴你一個秘密,小林,我讀英文學校,我從來沒學會過查中文字典。」
「似你這般不學好的蠢材會紅起來,天無眼。」
「小林,你結婚後,我可否如往日般打電話給你?」
「你說呢?」聲音充滿揶榆。
當然沒可能,小林太太會把整座電話拋到街上去。
「作家也會老,老了又無節蓄怎麼辦?」
「被人譏為老稿匠羅。」
「多殘忍。」
連小林也沉默了。
「所以,我想趁年經勤力創作,把事業當作歸宿,暫時不談其他。」
小林歎口氣,「那麼,把你最好的作品給我的副刊。」
「一定。」
「這可是盟約。」
「你放心,我講得出就做得到。」
小林苦澀地說:「那也好,得不到你的人,可是得到你的思維。」
自真忽然飲泣。
「你若食言,我同你拚命。」
電話輕輕掛上。
總算交待清楚了。
自真卻惆悵得不得了。
將來,即使名成利就,也總會恍然若失吧。
不過,那是將來的事。
今日,她可得收拾閒情,出版社約好她到書展簽名售書。
她打開衣櫃,不能穿得太鮮,可是也不能太素,得化個淡,需精神奕奕,面對讀者。
要走的路長又長。
起碼有一百本書那麼遠,而且,寫到第三十本的時候,恐怕要轉變風格,否則讀者會對任自真這名字生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