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朗溫和地笑,「至少那時我們快樂過。」
「在夢中,我還年輕,」梁兆平說下去,「我堅信我會成名,世人會欣賞到我的才華。可是請看看今天的我,連背脊骨都沒有了,事事倚賴岳家,聽他們唆擺。」
「兆平,他們對你很好。」
「可是,我的靈魂呢?」梁兆平悲哀地說。
「別擔心,它好端端在你良心之側。」
梁兆平笑了,「焦日朗,你一直懂得安慰我。」
日朗拍拍他的手。
梁兆平問:「日朗,最近生活如何,找到伴侶沒有?」
他由衷關懷的口氣猶如兄長,叫日朗啼笑皆非,她不想回復,幸虧這個時候門鈴響了。
日朗鬆一口氣,任由霍永錦把梁兆平領回去了。
這一夜也真夠忙亂的。
複雜的人際關係使焦日朗疲於奔命。
日朗把那只時計鎖在抽屜裡。
第二天,她回到公司便吩咐秘書寄報紙副刊。
她攤開報紙,「這一頁,同這一頁,這兩頁通常連在一起,有時遷就廣告,亦會分開,你好好留意,追小說及散文的人看不到副刊會精神昏亂,千萬不要漏任何一張。」
秘書唯唯諾諾。
焦日朗是那種少數的、可以信賴的人。
中午,岑介仁差人送來雙手合抱那樣大的花束,看樣子,他打算從頭追求她。
天下沒有比這更諷刺的事了。
日朗更百分之百肯定非離開他不可。
下午,日朗正在忙,岑介仁找她,講話小心翼翼,待她猶如太婆,「日朗,我有事相求。」
「下班再說,我老闆正與我說話。」
「是,是。」他馬上識趣地掛了電話。
坐在日朗對面的秘書笑,「我是老闆?」
「對,」日朗歎氣,「記住,人人都是我們的老闆,剛才說到哪裡?」
她們繼續把信寫下去。
還沒下班,岑介仁已經迫不及待上來了。
除了最初三兩個月的追求蜜月期,岑介仁許久沒有這樣熱情。
他現在當然也有所追求。
「我們要不要到天秤座去?」
「也可以。」
兩人一坐下來,岑介仁就說:「日朗,我有一個計劃,同你商量一下。」
「請說。」
「日內我要向業主遞一項計劃書,希望霍永錦在旁助陣,她只需要出現十分鐘,我相信已經足夠。」
岑介仁興奮得不得了。
日朗看著他,「介仁,憑你的真才實料,哪愁爭不到合同?」
「日朗,就因為人人都有真才實料,所以要額外下工夫。」
日朗笑了。
半晌她說:「我代你同霍永錦去說一說,不過成功機會甚低,你拿什麼報答她呢?」
「真是,她是一個什麼都有的女子。」
「什麼都有則未必。」
「她還欠什麼?」
「我一時也想不到。」
「日朗,你對我太好了。」
日朗搖搖頭,「不不不,介仁,我已經不再真正關心你,所以才會替你做這種中間人。」
「我會好好報答你。」
「事情八字還沒有一撇呢。」
「一星期內會不會有答覆?」
急急急,急著要獲得名利,然後是更多的名,更多的利,啊,永遠氣急敗壞,追追逐逐,真是浪費生命。
日朗揶揄他:「介仁,霍永錦尚有一姐一妹,那日你也見過,不如你去追求她們,豈非更加省時省力。」
岑介仁的臉忽然「刷」地漲紅。
「都是很好的女孩子,可是比不上她們兄弟吃香,社交圈子異常狹窄。」
「人家要講門當戶對。」
「講人才講學歷,你也差。」
「日朗,你越來越會說笑話。」
「來,乾杯。」
沒想到那天晚上,她就接到霍永錦的電話。
她邀請她到日本去度週末。
「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來請你,日朗。」
「你一個人?」
「是,沒人陪我。」
「不等兆平有空?」
「他已經出發到莫斯科去搞他的攝影專集。」
「你不跟他去?」
「這次失去興趣?」
「我可以告一天假,星期四下午出發,星期日深夜返來。」
霍永錦高興之至,「我立刻去訂飛機票。」
「還有,我自己可以負擔費用。」
「日朗——」
「請勿多言,」日朗笑,「否則收回原議。」
日朗當然知道她幹嗎要抽時間出來陪這個霍永錦。
她存心結交她。
單對單旅行最宜培養感情,屆時有什麼要求她的,容易開口。
成年人同成年人做朋友,當然講互相幫忙,講得難聽點,也就是互相利用。
為自己,焦日朗永遠口難開,為別人,她無所謂,即使貼酒水貼茶點,在所不計。
三天旅遊非常愉快。
日朗存心做陪客,就有個陪客的樣子。霍永錦想往何處,她就陪她去,耐心地微笑,勇於付賬,言語不卑不亢。
霍永錦感動了,「我的蜜月旅行都不曾如此暢快。」
日朗笑著勸道:「不可如此講,人家要誤會的。」
「你可喜歡巴黎?下次我們到新加坡轉協和式飛機。」
日朗連忙掏出皮夾子看一看,「它說不。」
「呀,」霍永錦笑,「這年頭優秀的女子何其多。」
當時她們坐在箱根的露天藝術館一座亨利摩爾雕像旁邊。
霍永錦問:「這座雕塑叫什麼?」
「他們都叫母與子。」
霍永錦笑,「為什麼做那麼多母與子?」
「大抵有顧客指明要母與子吧,正如夢納畫了幾百幅荷花池,藝術家一樣要吃飯要穿衣。」
霍永錦忽然想起梁兆平,「而且對天地萬物挑剔得很,衣食住行全要最好的,還得有高尚的消遣及娛樂。」
這一切,統統需要金錢栽培。
「明天要走了。」霍永錦有點不捨得。
「適可而止,下次再來。」
「下次的興致與心情都不一樣了。」
「緣份不可勉強。」
「你相信那麼一回事?」霍永錦意外。
「當然,」日朗答,「對事對人,我都盡力而為,然後把緣份交給大神支配。」
在回程飛機上,日朗閒閒談起岑介仁那個計劃。
霍永錦很留神地聆聽,然後很爽快地答:「沒問題,你把時間地點告訴我,屆時我來一趟就是了。」
日朗說:「謝謝你。」
「是我的榮幸。」
「我知道這是額外關照。」日朗笑。
霍永錦也笑,「剛相反,我常做這種事。日朗,你想想,人家幹嗎要同我做朋友?老老實實,我人才又不出眾,說話也並非玲瓏,人家結交我,莫非是因為我一點點家勢,你若連這個都吝嗇,不肯被人家沾光,那可真得孤寂到老了。」
日朗沒想到她看得那樣通透。
「日朗,對不起,話說得太白了,你別見怪。」
「白斗白,總比白斗黑好。」
「可不是,日朗,你同岑君,好事近了吧?」
「剛相反,我們已經分手。」
霍永錦愕然,「你幫他,是想有所挽回?」
「不,我已決心離開他。」
「那為什麼還做這個中間人?」
「永錦,花花轎子人抬人,幫得到就幫,何必結怨。」
「呵,日朗,你比我更透徹。」
「是呀,也比你更加糊塗。」
霍永錦深深歎息。
日朗看到她抑鬱的眼神,心中一動。
她想報答她。
「永錦,你有無最快樂的一天?」
霍永錦一怔,「我?」
「是,你。」
出乎意料之外,她抬起頭,想半天,又低下頭不語。
「永錦,切莫苛刻!」
「我正在想呢。」
「不應該想就知道。」
霍永錦苦笑。
「大學畢業那日?結婚那一天?收到父親重禮那趟?」
霍永錦看著焦日朗,「我從未曾讀完大學,日朗,我不是那塊料子。」
啊,原來如此。
「結婚只不過是理所當然之事。」
亦無意外之喜。
「父親那份嫁妝,亦非外人所想像那麼優厚,我們三姐妹並非父親至愛,他鍾愛我大哥,可是大哥已因車禍去世。」
日朗只得發呆。
可是這個時候,霍永錦忽然露出溫柔神情來。
想到了,她忽然想到了。
她開口:「那一個夏季,我在翡冷翠。」
呵,已經有時間地點了,聽上去十分蕩氣迴腸。
「我只有十五歲半,自英國的寄宿學校出發到歐洲旅行,那個男孩子一直騎著部小機動車跟著我們的旅行車。」
「他長得怎麼樣?」
「日朗,我已忘記他的樣子,可是記得他懇切的眼神,還有,他隨身帶著一隻梵啞鈴。」
「他對你說過些什麼?」
「我們一個字也沒有交談過。」
「喲,這麼深奧的浪漫。」
「可是,他是唯一不知道我父親是誰而仍然喜歡我的人。」
日朗說:「願不願意再見到他?」
半晌,霍永錦搖搖頭,「他也許胖了丑了,也許已經滿身銅臭,可能滿腹牢騷。」
「不不,不是現在的他,而是當天的他。」
霍永錦笑,「怎麼可能?」
「相信我。」
「你這個人。」
一到家,日朗馬上把好消息告訴岑介仁。
岑介仁一聽,立刻說:「日朗,你的日本費用我全權負責。還有,我想拜你走過的路。」
日朗詫異地說:「天下怎麼會有你這樣滑稽的人?」
「這是奇突國功利城,人同此心,都詼諧得不能再詼諧,已經進入歇斯底里狀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