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龍低聲向:「揚名,一切都完了,是不是?」
我點點頭。
她黯然。
「我真的想過結婚。」我說。
「是為了我的過去?」她問。她從來未曾這麼溫馴過。
「不。」我說,「因為我們之間有永恆的矛盾。我們的環境背景思想太不一樣,思龍,你知道我們無法在一起生活一輩子。我也不可能養活你。」
「抱歉,我沒有遷就你。」她的聲音很沙啞。
「沒關係。思龍,我也不配叫你遷就的。我又不能叫你專心坐在家中生孩子,一切是我的不力。」
「但是我們在一起曾經快樂過。」
我把頭枕在她的手臂上,「思龍,把你的故事告訴我。」
「你要知道什麼部分?」她溫柔的問。
「你小時候,你的戀愛,一切一切。」
「我讀中學時虛榮心就重,」她輕聲道,「站在街上等公路車,就問我自己,為什麼有人可以坐勞斯萊斯。一個女孩子如果有這種想法,而她的五官身材又長得不錯,總有機會得到她想的一切。」
「於是你遇見姓何的人。」
「是的。他供給我一切,他喜歡我,他甚至讓我到哈佛去念商業管理。但是他沒有給我愛。在這十年——」
「你說是三個月。」
「你相信只有三個月?」
我歎息,「思龍,我相信你說的一切。」
「但是他沒有給我愛。連欺騙的應允也沒有。」思龍說。
「你現在仍有見他?」我問。
「見到也只像陌路人。」
「你從來沒有愛過他?」
「開玩笑?當然我愛他。十年。」她說,「我這個人是他創造的。我的刻薄直接鋒利,全部是他的翻版,只是翻得不大好。」她啞然失笑。
「現在呢?還愛他?」
「我倒希望愛他,那麼精神有寄托。愛與恨都是好的,」她顯得無可奈何,「除此之外,也只有工作了,時間總要打發,我們太可憐,竟要把寶貴的時間打發掉。」
「我們……就這麼完了?」
「我想是,揚名,你呢?」
「我想與你在一起一輩子。」我說,「我愛你。」
「可是揚名,我們有過很多愉快的時間,對我來說,一生人如果有一次這樣的機會,已經足夠,我們有什麼遺憾?」
「思龍,你對感情的要求,就止於此?」
「揚名,我不懂得如何要求,」她說,「我一生的生活中沒有任何長久的經驗,你叫我怎麼做才對?」
「你總要結婚的。」我說。
「為什麼一定結婚?」思龍問。
「年紀大了,有個伴。」我答。
「就為了一個伴?」她詫異的問。
「是。就為了伴。」我現實的答。
「兩個七十歲的人對著坐——你覺得很好?」思龍問,「揚名!你還不至於那樣吧。」
「思龍,居移體,養移氣,你與我是兩個世界裡的人。告訴我,你七十歲的時候會怎麼做?」
「看書,睡覺,養貓,等死。」她蒼白而嚮往,「死。」
「你不怕?」
「怕什麼?死,當然是怕的。」
「不,不怕一個人寂寞?」
「但是我一生人都慣性地寂寞,你幾時見過我聯群結黨地享樂過?我不喜歡人,我從來不想討好他們,現在我致力於不想得罪他們,可是你看,還是有人找了私家偵探來查根究底。他們不肯放過我。」思龍說。
「現在你打算做什麼?」我說。
「忘記這個世界,也讓這個世界忘記我。」思龍笑,「應該不會難吧,世界忘記我,頂多只需要三天。」
「在石澳隱居?」
「是。」她說。
「不去歐洲?」我說,「我以為你會去別的地方。」
「到處都一樣。」她說:「到處升起來的都是這個太陽。」
「你希望怎麼樣?」我撫摸她的頭髮,「移民到另外一個星球去?」
「是,如果可以的話。」她笑笑。
我與她平安地閒話家常,彷彿結了婚,做了多年的夫妻。但事實上我們即刻要分手了。
我說:「思龍,我知道有婦之夫最喜歡說一句話:我的妻子不瞭解我,但是我實實在在的告訴你,我的妻子真不瞭解我,與你談話,多麼高興。」
思龍轉個身,打個呵欠。
「很多男人對你這麼說過吧。」我問。
「你要我怎麼回答?」思龍笑問,「你想聽是抑或不是?」
「沒關係,只要你愛我。」我說。
「揚名,你將會怎麼做?」她問,「以後的日子很長。」
「我……」我想了很多,「我會回去。」
「回去?回什麼地方?」
「回美眷那裡去。」我說。
思龍詫異:「她會收留你?」
「她不是你,你當然不會再接受一個變心的丈夫,但她是傳統中的賢妻良母。」我沉著地說。
思龍坐起來,「但是她已經知道你不愛她!」
「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還是回去美眷身邊了,她對親戚朋友都有交代,過若干年,大家忘記任思龍這三個字,我們仍是好夫妻。」我苦笑道。
「不可思議。」思龍說。
「是的,中國女人的容忍力無窮無盡。」我黯然。
「因為她們在經濟上不願意獨立。」思龍說,
「受丈夫的惡氣,受另外一個女人排擠,世人同情她,在公司受老闆嚕嗦,誰會知道,她總有她的道理。」思龍說,「你也別太過肯定她會要你回去。」
我說:「我認識她十餘年,我太清楚她,她一定會要我。這是很不公道的事,不幸美眷沒有別的選擇。」
「我很抱歉。」思龍說,「一切是我的錯。」
「一切是我。」我說,「但是思龍,為什麼當初你竟會容忍我這麼一個人?」
「因為扶輪社的會員不肯為我拋妻離子,只有你給我如此的光榮,有什麼女人有力量拒絕?」她歎口氣,「對不起,揚名,我們都錯了……你的工作,對你的工作可有影響?」
「我想休息一段時間,先寫點電影劇本,工作總是會找到的,沒有人失業一輩子。」我說,「但是我要休息。每日起來,帶小宇到公園走走,教小宙說話,等小寰與她的雙生同胞出生,我的思想很疲倦,不適合再做電視台那份工作。」
「你的計劃聽上去很理想。」
「是嗎?」我苦笑,「原本我想與你共渡一輩子……事與願違。」
「你認為美眷與你以後的日子會過得很好?」
「我們會渡過的。這次以後,我將永遠目不斜視,做一個認命的人。其實就這樣平安地渡一輩子,也很會值得羨慕。」
「誰也不知道宇宙黑洞在什麼時候把我們吞沒,在七十四歲的時候,我會記得這一段故事。」她說。
「思龍——」
思龍轉過頭來,在流淚。
這是我第一次見她流淚,也是最後一次。
「思龍」我擁抱她。她把頭埋在我懷中。
當夜我離開任思龍她幫我整行李,像一個妻子服侍遠行的丈夫。
我們很沉默很平和,箱子放汽車行李廂,她送我到市區。我們吃了頓非常豐富的晚餐,開一瓶香檳,跳舞,到十二點才分手。
仙德瑞拉要返家了。
她把一小瓶鎮靜劑留給我。說實話,我需要那瓶藥。
「思龍,」我說,「以後我們永不再見了?」
「永不。」她肯定的說。
回到自己家中,電燈已經全部熄滅。我摸索到長沙 ,吞服鎮靜劑,把座墊拍一拍,倒頭便睡,可一點也不覺得異樣,賓至如歸。
對美眷來說,任思龍是一場過去的噩夢。對我,是場過去的美夢。
無論怎樣,她已經過去。
天亮醒來,小宇站在我身邊,瞪著我。
「早。」我說。
「早。」他說。
美眷在客廳那一頭叫:「小宇,你不過來吃早餐?快遲到了。」
我擦擦眼睛,美眷走過來,她的頭髮還用一條橡筋紮著,身上穿一條陳年寬裙子。
我無可奈何地揮揮手,「即使是懷孕也不用這樣披頭散髮,小宇上學之後,我陪你去修頭買衣裳,你看你那尊容!」
美眷哼一聲:「批評批評批評,我一生人只聽到批評。」
我靜默的笑。
你看,一切都如常,美眷有她的智慧。我們家有時光儀,把不愉快的記憶推進第四空間,忘掉它。
我送小宇上學,教訓他一頓,把他推進課室,小宇唯唯諾諾,又成為一等一的好孩子。
美眷剪髮的時候,我抱著小宙在小公園坐,教他講話:「孩子……是小宙……玩耍……遊戲
我們到百貨公司,我把身邊的現款都買了禮物給美眷,新式的孕婦袋、化妝品,甚至有半安士的「哉」。
美眷換了一個新髮式,不曉得進步多少,十分精神,我們一起高高興興的回家。
那一夜,小宙忽然在飯桌上站起來說:「小宙不要吃紅燒牛肉!一年來天天吃牛肉,小宙要吃荷包蛋!」
我看著這孩子,我眼睛瞪得老大,隨即笑得流下眼淚,他終於會說話了。
就這樣,我也沒跟美眷說搬回來,也沒有走,但是大家都十分明白,我又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