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你看起來是如此強壯……」
我說不下去。
一個女人是一個女人。尚盧哥達早在十五年前便拍過一部這樣的電影。
思龍是我看電影的好伴,我們倆買了套票看中國電影,舉足投手都有共鳴,散場時吃三文治與紅酒,討論戲的內容,轉而說舊時中國女性的命運,涉及今天的女人。
思龍一手撩著頭髮,另一手拿著酒杯,把酒當水一樣的喝下去,她的風姿是獨一無二的。
她說:「如今做女人有選擇了,我看不出有什麼好處,要不做棄婦,要不做淫婦,都是很危險的。」她忽然之間笑,「現在我就是個人人得而誅之的淫婦。」笑談開懷自然而轉得無可奈何。
我說:「我應該等你的,我不應該這麼早結婚。」
她看著我,「你是聰明人,看見好的換一個,做男人就有這好處。」
我的臉沉一下。我問:「你諷刺我?」
「我有嗎?我以為我在說實話呢。」她凝視我說。
「思龍,你真是。」我拉起她的手腕做要咬她狀。
「我不是洋娃娃。」』她縮回手,「我是忠心的朋友。自古男人最恨這種女人。做愚昧的妻子又還值得原諒一點。」
「你把每件事情看得太透徹。」我說,「告訴我,在你的水晶球中,我們是否有美好的將來,能否兒孫滿堂?」
隔了很久,她說:「你已經有足夠的孩子,生命並不是如此愉快的事。」
思龍提醒了我。經過我手而降的生命已經太多。
小宇那英文小學三年級的程度已經使我招架無力。晚上,我回家如果他還沒睡,他就會責問:
「你又去見那女人了嗎?」
「媽媽打過電話來,如果那女人明天不來這裡,她會來。」
「那女人如果要嫁你,你會答應嗎?」
那女人長那女人短。
思龍打電話來,有一次跟小宇說:「我是『那女人』,找你爹爹。」
因此我很反感。
思龍問:「我應該自稱什麼?阿姨?姐姐?」
一接觸到現實,思龍也就是個女人。
她自己沒有孩子,把孩子當大人。小宇難得有機會得到如此的抬舉與尊敬,把全副精神來對付她,功課一落千丈。
考試拿出來科科不及格,滿堂紅,前所未有,我以前根本沒有考慮到這樣的隱憂。
美眷把我召到陳家開會,我們三人鎖在房中討論這個問題。
美眷問:「小宇,你功課這樣子,我把你皮都剝下來!連留級都沒位子,要做試讀生,你別以為現在不大見到媽媽就可以作反,我一樣揍你!」
小宇眨眨睛眼,看親他母親,無動於衷。
我只覺得心痛。
「爹爹沒看我做功課,爹爹從來不回家。」小宇說。
「小宇。」我說,「你為什麼這樣說?功課是你自己的事。」
美眷馬上幫兒子,「他只是個孩子,你怎麼可能叫他照顧自己?我把他放在你那裡,你總得幫幫眼吧,你怎麼連孩子的功課也不理。」
我說:「那時候在家,他的功課也沒人理。」
「怎麼沒人理?我難道不看著他的功課?」美眷拍案而起。「你以為我真的除了吃就是睡?」
「你不要跟我吵好不好?現在我們談論孩子的功課。」
「孩子什麼都知道,你不必再忌諱!」美眷大聲說,「你別再扮演偽君子了。」
偽君子。我看小宇,想知道孩子曉得點什麼,小宇正在微笑。這狡獪的孩子,他得到逃避責任的機會,以後什麼都可以怪責父母:因為家庭有重大變故,所以他不能做一個正常的好孩子。
我完全明白。
我說:「我會去請補習老題,我有分寸,小宇,下一次考試我不允許你還有這種情形發生,現在跟我走。」
「小宇留在這裡,」美眷說,「我會看著他做功課。」
「這裡天天搓麻將,你以為麻將台旁會出狀元?」我反問。
「你別干涉我的生活方式,反正我搓麻將的時候小宇是科科及格的!」
「美眷,我們不要吵架好不好?」
「我連吵架的權利也沒有?」美眷眼睛裡儘是怨恨,」我沒有權利追回這個家庭裡花出去的心血,我連發言的資格也沒有了?」
我呆呆的看著她。「我只是不想給孩子聽到太多。」
美眷歎口氣,「好,我不吵,再多的也犧牲掉了,還為這個吵什麼?反正我什麼也沒有幹好過,你把小宇帶走,愛怎麼辦就怎麼辦。」
我看著小宇,小宇似乎是知道事情攪大了,他一聲不響,低著頭。
「小宇,你爹爹已經傷透媽媽的心,你就乖點吧,為爹爹補償。」
美眷掩住臉,眼淚卻還從指縫裡流出來。我用手托著頭,心平氣和地,只覺得自己是個罪人,過禍三代。
小宇很愛他母親,他馬上後悔了,「媽媽,你別哭。」
美眷說:「你功課這樣壞,別的女人會說你媽媽生個兒子連功課都做不好。」
我對於這種原始的教孩子方式一向反對之至,但是此刻只好讓美眷發揮淋漓。
「媽媽,我一定做功課,一定。」小宇緊緊抱住媽媽。
「那你現在為什麼不做?」美眷哭問。
「爹爹不陪我,爹老去陪那個女人,我不做功課,他說不定會回來。」
美眷把他擁得緊緊地,「傻瓜,你爹爹要不回來,你再想辦法他也不回來,你媽媽死了也沒有用,你還是自己爭一口氣吧!」美眷號啕大哭起來。
我覺得心酸,這種粵語片的對自,兒啊肉啊,由一個年輕婦女的嘴中說出來,用在更幼小的孩子身上,對他一生,烙上不可磨滅印象。我相信小宇一輩子都忘不了今夜的對白,到八十歲也不會。
但是老套的東西永遠具有奇效,小宇對他母親說:「媽媽,我不敢了,我以後也不敢了。」
他們好好的哭將起來。
做外婆的來敲門,問:「什麼事?」
美眷去開了門。
外婆見了心痛:「小宇呀,一頭是汗,快來洗浴,不要緊,不怕不怕,還有外公外婆呢,沒人疼你嗎?爹爹媽媽作賤你呀,快來這裡!」
這自然也不是我的教學方式,但小宇身體內流著陳家的血液,他吃這一套,摟著他外婆出去了。
美眷坐著抹眼淚。瓜了臉,杏眼,筆挺的鼻子,雪白面孔,典型的秦香蓮。
我說:「別太激動了,身體要緊。」
話總是要說的,得體與不得體,有沒有用,但是話必須說。
「身體要緊?」美眷看著我,像是沒聽懂我的話。
「多休息。」我說,「別這麼激動。」我歎口氣,「杯小宇小宙的時候,彷彿吐得很厲害,這次呢?」
美眷呆呆的說;「這次不怎麼吐,簡直沒事人似的,我就料定是個女兒,體貼母親。」
舊日的恩情漸漸萌芽。
我說:「叫什麼名字好?」
「總得也有個寶蓋頭,」美眷喃喃的說,「叫小寂吧。寂寞的寂。」
「不好。」我說,「叫小寰。」
「慘絕人寰?」美眷冷問。
「不是,寰宇的寰,氣派大得多。」
「也好。」她無所謂。
「就這樣定好了。」我說,「來,出去吃點東西,我們陪小宇吃飯。」
小宙看見我,叫:「爹爹,爹爹。」然後他抓起筷子,開始夾菜,居然夾到一塊雞。
我忍不住驚喜,「小宙,乖,真乖。」
小宙嘻嘻笑。這孩子不像小宇,他比哥忠厚得多。
我跟他說:「小宙,快點學講話,嗯?」
他搖搖頭,還是笑。
他外婆白我一眼,抱開他。
我默默吃了半碗阪,不知為什麼,食物咬在嘴中,什麼味道也沒有,一片苦澀。
我咳一聲,放下筷子。
「美眷——」
她抬起頭來。
門鈴響了,岳母出去開門,我只好閉上嘴巴,進來的正是表哥。他似乎沒有看見我,把我當透明人,坐在美眷身邊。
他興致很高,「美眷,我們走吧,你準備好沒有?演奏會馬上要開始了。」
我問:「去哪裡?」
「鋼琴演奏會。」美眷說著站起來。
「你累得很,別去了。」我拉住美眷。
表哥冷冷的說;「我們一早約好的,還有其他朋友。」
我說:「這是我的妻子,」我瞪著他,「不用你來教她怎麼做。」
「你的意思是美眷是你分居妻子,她現在並不用聽命於你。」
我「霍」地站起來,「你說話清楚點!」
美眷說:「好了好了,」她一手推開我,「時間差不多了,媽,請把外套遞給我,表哥,我們走吧。」
她居然睬也不睬我,表哥看我一眼,岳母也看我一眼,我目送他們兩人出去。
我心中涼了半截。是的,美眷不再是我妻子,她是不必聽我說話了,我不再對她負責任,當然也不能發威,我真是自私,又笨,活該。
岳母在我面前坐下,削水果,她像是喃喃自語,又像對我說話:「如果真是關心她,不妨把她接回家去,小兩口子,鬧意見也是有的。」
我只為美眷心酸,是我害了她,現在連她親生母親都嫌她,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長期留在娘家是不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