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我說完之後,她說:「如果還有細節問題,向誰提出?」她的語氣是試探性的。
「你可以問瑪莉要方薇的電話號碼。」我說,
「她是故事大綱的負責人,她會很詳細的告訴你。」
「但是,方小姐拒絕接別的部門的電話。」她說道。
「不會吧?」我問。
「她說那是你下的命令。」她提醒我。
「呵?」我一驚,「哦……好,我去取消它吧。」
「太好了,謝謝。」她說。
她並沒有馬上掛電話,於是我遲疑一下——
「任小姐。」
「是?」
「我有點私人的事,想跟你說一說。」我還是提了出來。
「請說。」
「日本回來後,你見過我那表哥嗎?」我鼓起勇氣。
「見過。」她說。
「你不能給他一點機會?」我問。
「對不起,忘了這件事。」我馬上收篷。
「不不,我不介意。我跟他說明了,我並不打算嫁他,如果他準備無限期的跟一個女人看戲吃飯,我並不見得會拒絕他的約會,可是在我心目中,他與我的工作比較,永遠是工作重要,因此他必需耐心地等待我有空檔的時候才能夠見他。」
我沉默一下,「他的地位很不重要。」
「是的。」她說:「人們做事總是具比較性的,什麼重要先做什麼。」
「也許有一日你會為一個男人放棄工作?」我問。
她笑,「人們有時候肯為愛人犧牲生命,這些故事歷代都有的,不外是因為在比較之下,當時愛情顯得最重要。」
「是的,」我說,「我很明白。」
「我永遠不會為他做一個好妻子,相信我,為一個人坐在屋子中煮飯洗衣,需要很多很多的爰。」她停一停,「他誤會至深,我們談得來,不錯,但是我不愛他。」
「但是他愛你。」
「我知道。他告訴過我。他很幸運,至少我知道,有些人默默地愛了一生,對方並不知道他的存在。」
「他目前的心情不大對勁。」我說。
「他會痊癒的。」
我沉默一會兒,「謝謝你,任小姐,與你說話是種愉快。」
「謝謝你。」她放下話筒。
林士香進來,拿著一大疊照片,「喂,施,這個女子是誰?」他把照片遞上來。
我才一看,就知道是老闆與任思龍在開會時拍攝的。
「幹什麼?」
「這個女人,你看看,我們那個《職業女性》的政戲,就需要這樣的人材。」
「誰?」
「這個女孩子。」
「她不是女孩子,她是女暴君。」我說。
「是誰?」
「營業部的任思龍。」我說。
「哦,就是她。」林張大了眼睛,「久仰大名。」
「你到別的地方去發掘新星吧,別在老虎頭上拍蒼蠅。」
「可是你知道我們這次找的是氣質加容貌。」
「林,你想想,你這個監製是怎麼做的?哈佛商業學校的學生會演電視片集?」
「你別自輕自賤的好不好?」林白我一眼,
「莫名其妙,拍電視有什麼不好?有女人拍戲拍得做皇妃的呢,沒有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
「是,是。」我點頭,「你去試試吧,非碰得一鼻灰回來不可,去!去!」
「你這個人有毛病,」林瞪我,「聽說你們都已吵過架了,是不是?」
我不承認也不否認。
「瑪莉,替我打個電話過去,說製作部林士香求見。」林說。
我說:「下流。」
製作部與我無關。我可以靜觀其變。
電話接通了,林到那裡鼓起如簧之舌,說了半日,人家只說一個「不」字,他就頹下來。
我給他一個「是不是」的眼色,自己下班回家去。
美眷說:「她又不漂亮,找她拍戲幹什麼?」
美眷自幼被譽為美麗的女子,她自覺很有資格批評別人的容貌。我看她一眼,不出聲。
「你認為她美嗎?」美眷問。
我不出聲。
「她很能幹,很會安排事情,但說到美麗……」
我微笑地接上去,「就比不上施陳美眷了。」
「你在胡說什麼?」她笑著白我一眼。
「你的頭發現在比較直,」我說,「過一陣子也許更好。」
「你這人真是的,為我燙個頭髮,鬧多久。」
但出乎意料,林士香不曉得再用什麼辦法,竟說服任思龍客串一集一小時的製作。我非常驚異她竟會有興趣參加拍攝的工作。
劇本早已通過,為了她,我再重看那個本子。的確非常適合她演,我問林:「劇本是方薇的傑作?」
「是。方薇承認是見過她之後得來的靈感。」
「沒有戲劇性,故事輕往日的單元劇更薄弱。」我說。
「這樣鏡頭與演員才能盡量發揮。」林說,「你看著好了。」
「任思龍會有時間?」我問。
「她有假,嘿,我林某簡直遇到紅粉知己。」他得意死了。
「你當心方薇的拳頭。」我警告他。
「不怕,公私兩明,你要不要來聽我們的對白?」
他們開會那日,我在場。
我不相信。我一定要看個明白。
任思龍比誰都可要準時,我與她幾乎是同時到達的。
她看到我,笑一下,坐在我對面。
我問:「你喜歡演戲?真沒想到。」廢話。
「嗯,」她點一下頭,「劇本寫得很好。」
清晨,她的頭髮漆黑地垂在白襯衫上面,捲曲得糾纏不清,看著可令人心煩,是怎麼燙的頭髮!
「現在卷髮很流行?」我想起的爆炸裝。
「我天然卷髮,不努力吹直就是這樣子。」她答。
「是導演的要求。」林土香在我身後出現。
她回頭笑,笑得十分的柔美,牙齒一顆顆雪白,又寬又短,孩子氣得竟那麼厲害,我沒想到她有天然卷髮。
我忽然有點生氣。她不聽我,也不聽老周,表兄這麼追求她,她睬也不睬,林士香憑什麼得到她的青睞?
我把文件夾子翻過來,又翻過去。
「從今天開始,」我說,「請大家準時出席開會。」
「是。」林說,「但是創作組一組人都是天才,你不能期望天才的行為跟平常人一樣。」
我說:「是天才還是白癡,我還不能決定。」
林看任思龍一眼,她正把手托著下巴翻劇本。
我很少看到她這麼鬆弛這麼正常,像一個士兵退伍,又像個旁觀者,悠然之態畢露,換了一個人似的。
他們陸陸續續的到了,我們圍著度讀對白。任思龍的聲音很好,情感把握得恰到好處,領悟力當然比一般演員高得多。
有一兩個男演員目不轉睛的盯著她,誤會她是我們旗下新人,彷彿一收工就打算吊她膀子。
林跟我說:「任思龍真是漂亮,你覺得嗎?」
「很多人都覺得了,」我說,「你看那兩個英俊小生,螞蚊見到蜜糖似的。」我停一停,「但是我不覺得。」
我們說得很低聲。
「她有時代感,」林說,「尖端。」
我看她一眼,她在喝紅茶,頭側側地非常慵懶,失發披在一邊,耳上的鑽石耳環閃閃生光,她看上去比較年輕得多,因為一直沒說話,似乎連女性的溫柔也兼有了。
她的耐力似乎無窮無盡,眼睛裡帶笑意,她好像在說:製作部的節奏慢得這樣,簡直可以在這裡休息。
這不是營業部的任思龍。
小息的時候我跟林說:「真倒霉,她彷彿是來渡假似的,太看輕我們。」
林注視我,「施,你太奇怪,彷彿只有你看不到任思龍的好處。」
「還有老周,」我抗議,「老周的意見與我一樣。」
「學老周,社會有什麼進步?」林向我眨眼。
中午我們在外面餐廳吃飯,她吃得很多。
沒有秘書,沒有公事包,沒有文件,她終於自由了。
我問:「喜歡演員生涯嗎?」
英俊小生甲說:「一定喜歡的,是不是?任小姐?」
英俊小生已搶著遞茶點煙,「任小姐,習慣了就好的。」
我氣得閉上了嘴巴,用眼角打量甲乙兩人,一副軟飯相,襯杉三四粒鈕扣不扣,褲子寬寬地,高跟皮鞋……真討厭,呵還有卡地亞表,男用手袋。
林士香問她:「營業部商業氣氛太重了,是不是?還是製作部與創作部好。」
任笑笑,「我們的確是活在商業社會中,我很習慣。」
我用手撐著頭,老闆用到她這樣的夥計真是福氣,每天二十四小時都記得她在代表營業部。
我叫來了夥計,還沒開口,任思龍忽然代我接上去,她說:「雲尼拉冰淇淋蘇打。」
我幾乎跳起來。她怎麼曉得?
她在微笑呢,很溫和地。
我的心卜卜地跳,我的文件夾子跌在地上。不不,這不是任思龍。我迷惘地低下頭。
我的冰淇淋蘇打來了。
全世界的編劇與演員都爭著與任思龍說話,但是她卻討好我。
我默默啜著蘇打。是她替我叫的。
我最心有的飲料,自五歲起最歡喜的飲料。
我在他們午餐後便回辦公室。心神不寧。
瑪莉問道:「任小姐怎麼會答應拍我們這戲的?」
「我不知道。」
她沒有告訴我。
「也許她想玩玩。她今天穿什麼衣服?人家說我們電視台最會穿衣服的便是任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