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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頁     亦舒

  翁麗間在車中抱怨:「你太縱容加樂了。」

  隔了半晌,王振波十分低聲說:「我同你不寵她,還有誰會寵她呢。」

  翁麗間還是聽到了,淚盈於睫。

  本才緊緊靠在他懷中。

  「由我親自來教加樂好了。」

  沒想到翁麗間贊成,「今日許多北美洲的家長都申請在家教育孩子。」

  「學校制度,並不適合加樂。」

  「試一試吧。」

  「我那張陳年芝麻教育文憑,也許還派得上用場。」

  「唉,我倆都叫家族事業所累,學非所用。」

  本才又覺可笑,人類的快樂不得完全,因為沒有人會對現狀滿足,有父業可承繼者居然抱怨,她身為天才也感到寂寞。

  翁麗間輕輕說:「記得我倆如何認識?」

  王振波不回答。

  忘記了,抑或不願想起?

  翁麗間說下去:「高中時你替我補習數學,記得嗎?」感慨萬千。

  啊原來他倆歷史那樣悠久。

  可是王振波一直不出聲,靜靜把車子駛回王宅。

  他接到一個電話,聽完後喜悅地抬起頭來,「加樂,兒童醫院的壁畫明日開始繪畫,邀請我們參加呢。」

  翁麗間歎口氣,「明日我需招待重要客人,你陪加樂吧。」

  王振波只輕輕說:「加樂,休息一會兒,我送你到何教授處。」

  不,他倆不會重修舊好。

  翁麗間出去後,本才好奇,輕輕走到她臥室張望。

  嘩,真是閨房,全白矜貴的家俱襯藍色與銀色裝飾,私人起坐間及辦公室連在一起,大窗對牢海景。

  傭人正在收抬床鋪,看到加樂,笑說:「過來,坐下,看照片簿子。」

  把照相簿交到加樂手中,再給她一顆巧克力。

  本才打開照相簿,第一頁便是王氏伉儷的結婚照片。

  而站在他們前面的,正是小加樂。

  呵,原來翁麗間之前已經結過一次婚,加樂是那次婚姻帶來的孩子。

  婚禮在外國一間大宅的花園裡舉行,氣氛良好,觀禮嘉賓不多,大概是十分接近的朋友。

  翁麗間穿著得體的乳白色套裝,戴珍珠首飾,加樂則打扮得像小淑女。

  兩段婚姻都只維持了幾年。

  傭人笑說:「加樂你老是沉思,到底在想什麼?」

  本才繼續翻閱照片。

  從照片中她得到他們一家三口生活點滴。

  保姆找了過來,「加樂,你在這。」

  本才忽然想念自己的家。

  她同保姆說:「帶我回家。」

  不料保姆卻聽懂了,「回家?這裡就是你的家呀,真是傻孩子!」

  本才不知多想回到自己的床上去睡一覺。

  第五章

  下午,到了何教授診所,她寫出來,「教授,我想回家一行。」

  教授不動聲色,「你家在何處?」

  「梭子路十號。」

  不錯,這正是楊本才的住址。

  小小孩兒怎麼會知道?王加樂智力不高,連自家路名都未必說得出來。

  本才寫道:「當初對這個路名一見鍾情:日月如梭,光陰似箭。」

  何教授隔半晌,不知怎地,也許因為震驚過度,也取過紙筆,寫下:「你真是楊本才吧?」

  本才回答:「是。」

  「你有家裡門匙?」

  「有一條後備匙收在電梯大堂花盆裡。」

  何教授說:「來,我們到楊家去。」

  回到家樓下,本才感慨萬千。

  她伸出小小的手,在花盆底部模到鎖匙,與何世坤上樓開門進去。

  何世坤一見地方那麼明亮寬敞,便喝一聲:「不愧是藝術家家居。」

  本才苦笑。

  一抬頭,發覺情況有變。

  啊牆上幾幅名家版畫全部不見了,被人摘下。

  何世坤何等伶俐,馬上問:「不見了東西?」

  本才點點頭。

  除了她,只有馬柏亮有鎖匙。

  「是馬柏亮吧?」何教授立刻得到結論。

  本才看看空牆,一個個淡淡四方影子,像是哀悼懷念失去的畫,死亡的感情。

  何世坤不忿,「明明也是個世家子,怎會如此不堪。」

  花費闊綽慣了,上了癮,停不下來,不得不到處搜刮來花,沒有人路,只得拐騙。

  「我替你報警。」

  「不。」本才寫:「都是身外物,隨它去吧,請羅律師叫人來換把鎖就好。」

  何教授歎口氣,「你說得很對。」

  本才四處查查,打開衣櫃,數一數衣物,全部無恙,她的畫筆畫紙草稿,都分文不動。

  也許,在整件無妄之災中,最大得益便是叫她看清楚了馬柏亮為人。

  那幾幅版畫,出售之後,足夠他喝一年上佳紅酒了,以後如何?之後再說吧,馬柏亮一定還有辦法。

  本才輕輕躺在床上,無比愜意。

  「本才。」問世坤坐到床沿,「你打算怎麼樣?」

  本才無奈地說:「長大。」

  何世坤笑了,「真佩服你仍然維持幽默感。」

  「教授,你有否科學解釋?」

  「對不起,我沒有。」

  「以往可有類此個案?」

  「我診治過一個男孩子,自六歲起他就覺得他是五四時期一個著名的詩人。」

  本才納罕,「是想飛的那位嗎?」

  「正是。」

  「呵,」本才笑,「果真不帶走一片雲彩。」

  「他可以回憶到與女伴在歐洲古國賞月的浪漫情景。」

  「結果呢?」

  「他父母決定把他帶到美國診治。」

  「失去聯絡?」

  「是,那種個案,在心理學上,不過歸類於妄想症。」

  「啊。」

  「最普通的症候,不外是普通人妄想自身是個美女,或是位作家,不算嚴重,比比皆是,可是,你顯然是例外,有什麼人會故意妄想她是個平凡的楊本才呢。」

  本才一聽,悻悻然跳起來,「喂,謝謝你。」

  何教授笑了。

  「我也是個天才呢。」

  「你是父母造就的天才。」

  「什麼?」

  「真正的天才渾然天生,毋需栽培,自然而然,做出他要做的事業,亦不覺任何壓力,你那種,是所謂次等天才,由鞭策引導終於達到目的一小部分,你覺得我的分析可有道理?」

  本才目瞪口呆。

  說到她心坎裡去。

  「而你也並不感激父母的一片苦心,可是這樣?」

  本才不語。

  「世事往往如此,越是刻意經營,越是失望。」

  本才歎口氣,寫下「如到渠成」四字。

  「是。」教授說,「真正屬於你的愛情不會叫你痛苦,愛你的人不會叫你患得患失,有人一票就中了頭獎,更有人寫一本書就成了名。」

  本才低頭不語。

  「凡覺得辛苦,即是強求。」

  本才說:「教授的話裡都好似有個真理。」

  教授笑了,「來,我們回診所去,這裡叫羅律師來換鎖。」

  「值錢的東西早已搬空。」

  「不見得,說不定有人會連家俱電器都抬走,楊本才昏迷不醒,我們需好好照顧她。」

  本才感動,「可是,我同你並不認識。」

  「那有什麼關係,路見不平,見義勇為。」

  教授牽起她的手離去。

  王振波在診所一邊等一邊急得團團轉。

  看到何教授跌足,「走到什麼地方去了,也不留言。」

  何世坤訝異,「這是為擔心我的緣故嗎,何其榮幸。」

  「你是大人,我不擔心。」

  何教授立刻對本才說:「瞧,是為著你呢。」

  本才輕輕答:「不,是為小加樂。」

  王振波蹲下說:「終於會講話了,可是沒人聽得懂,加樂,加把勁。」

  何世坤問王振波:「辭去工作後,生活如何?」

  「不知多充實。」

  「不是真的。」

  「世坤,你應該試一試,時間收為己用,不知多高興。」

  「你不覺浪費?」

  「我正在車房做一具百子風箏,打算明春與加樂去公園放晦氣,歡迎你來觀賞。」

  「王振波,你永遠叫我驚訝。」

  王振波說:「明年春季,加樂便八歲了。」

  本才頹然,不不不,她只想做回她自己。

  在這之前,她從不覺得做楊本才有什麼好,現在才知道,自己的靈魂住在自己的軀殼裡,有多麼舒愜。

  「加樂,我們回家休息吧。」

  傍晚,王振波有事出去,翁麗間在書房見客。

  本才趁沒有人,走進車房,看到王振波那只正在研製中的百子風箏,它擱在寬大的工作台上,原來是一個個小孩的圖像,用尼龍繩串結在一起,足足一百個之多,放起來,宛如一條長練,一定漂亮得無與倫比。

  兩邊還結有排穗,響鈴,蔚為奇觀。

  本才愛不釋手。

  「原來你在這裡。」

  本才轉頭,見到翁麗間。

  本才很想知道她的事,旁敲側擊是不禮貌行為,欲知究竟,不如直接問當事人。

  她在長凳坐下。

  翁麗間走近坐在她身邊。

  她輕輕捧起女兒的小面孔,揉了一會兒,擁在懷中,呢喃道:「加樂幾時陪媽媽聊天?」

  做孩子所付出最沉重代價之一是要任由長輩們搓揉,臉頰與手臂都得奉獻出來以供肆意拿捏。

  本才發誓她若恢復自身,一定不再碰孩子們的面孔四肢。

  孩子們也有肢體私隱權。

  憑什麼大人可以隨意看幼兒洗澡?

  還有,強吻更是常見行為,有無想過,實在過分無禮。

  翁麗間忽然訴起苦來:「我同王振波不得不分手了。」

  本才實在忍不住問:「為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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