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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頁     亦舒

  我收拾桌上的杯碟,搬入廚房,忍不住撥電話回家。

  阿萍來應電話的聲音竟是焦急與慌忙的:「太太,你在哪裡?快回來吧,弟弟哭著鬧呢。」

  我鼻子一酸。

  「奶奶與老爺都趕來了,正在罵先生。」阿萍報告。

  他們罵涓生?我倒是一陣感動,平日我與這一對老人並不太投機,沒想到他們倒有點正義感。

  「太太,你先回來再說吧。」阿萍說。

  電話被別人接過,「子君?」是涓生的母親。

  「是。」

  「我正罵涓生呢,把好好一個家庭弄得雞犬不寧,離什麼婚?我與他爹絕不答應他跟那種女明星混。你先回來再說,我給你撐腰。」

  我飲泣,「他不要我了呢。」

  「哪由得他說?他不要你,我們要你,你不走,他好轟你走不成?他現在發瘋,你不要同他一般見識,你不看我們兩老面上,也看孩子面上,弟弟直哭了一夜,今天不肯上學。」

  「我,我馬上來。」

  「我們等你。」她掛上電話。

  我一顆冷卻的心又漸漸熱了,明知於事無補,但到底有人同情我,沒想到會是兩老。

  平日我也沒有怎麼孝順他們……

  我連忙換了昨日的衣服回家去。

  還沒進門就聽見平兒的哭聲,這孩子自小愛哭,聲震屋瓦,足可以退賊。

  美姬替我開了門,我連忙叫,「弟弟,弟弟。」

  平兒見是我,連忙晃著大頭撲到我懷中,號啕大哭起來,我見兒子這樣傷心,也忍不住哭。

  涓生的父親向他厲聲喝道:「你自己看看這個場面,你越活越回去了!」

  涓生低著頭,不敢言語。

  「我不想多說,你自己有個分寸才是。」他母親歎息,「體外頭那個女人又不是十七八歲的青春少女,何以放不開手,那一般是兩子之母,離婚婦人,年紀只怕比子君還大。涓生,你上她當了。」

  涓生卻一點也沒有上當的感覺,他漲紅著一張臉,只是不出聲。

  涓生母親說:「現在你老婆已經回來,你好自為之。」

  他們誤會了,他們以為涓生與我吵嘴,只要老人家出馬鎮壓幾句便可以解決問題。

  果然兩老才踏出大門,涓生便指著我說:「你把我歷代祖宗的牌位請出來也無用!」他轉頭也想走。

  我惡向膽邊生,大喝一聲:「站住!」

  他轉過頭來。

  第三章

  我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史涓生,變心由你,離婚與不離婚在我,但是我告訴你,我可不由得你隨意侮辱,你父母是自己走來的,我並沒有發動親友來勸你回頭。」我瞪著他,「老實說,到了今天此刻,我也不希望你回頭,但是請你一張尊嘴當心點。」

  涓生頹然坐在沙發,上,「子君,我求你答應我離婚,我實在撐不住了。」他用手掩住了臉。

  在我懷中的平兒仰起頭問:「爸爸媽媽為什麼吵架?為什麼?」

  我拍拍他肩膀,「不怕,不怕,不吵了。」我把他抱在膝頭上,「你睡一會兒,媽媽抱著你。」

  平兒將他的胖頭埋在我懷中。

  我撫著他的頭髮。

  ——他現在撐不下去了,我苦笑,一切彷彿都是我害的,他才是犧牲者。

  在那一剎間,我把他看個透明。

  這樣的男人要他來幹什麼?我還有一雙手,我還有將來的歲月。另外一個女人得到他,也不見得是幸福,他能薄情寡義丟掉十多年的妻,將來保不定會再來一次。

  我輕輕拍著平兒的背,「好,我答應你,馬上離婚。」

  他抬起頭,那一剎那他雙目泛起複雜的光芒,既喜又驚,我冷冷地看著他,心裡只有悲傷,並沒有怒火。

  「真的?」他不置信地問。

  「真的。」

  「有什麼條件?」

  我看看平兒的蘋果臉。「每天回來看平兒與安兒。」

  「當然,當然,」涓生興奮地搓著雙手,「這裡仍然是你的家,要是你喜歡的話,可以在這裡留宿的。」

  我別轉面孔,不想看他的醜態。

  「我有一個律師朋友,他可以立刻替我們辦手續,補簽分居,他可以證明我倆已分居兩年,馬上離婚。」涓生用試探的語氣提出來。

  我眼前一黑,連忙深呼吸。等一年半也來不及了,涓生此刻覺得與我在一起如生活在地獄中,好,我助他逃出生天也罷。

  「有這樣的事?」我聽見自己說,「好,你去律師樓安排時間,我同你去簽字便是。」

  這一下子他呆住了。

  我勇敢地抬起頭,「我明天便去找房子,找到通知你,你放心。」

  我抱起平兒進房,將他放在床上,蓋好被子,這孩子,已被我寵壞了,嬌如女孩子。

  回到客廳,看見涓生還站在那裡,我詫異地問:「你還不走?這裡沒你的事了,」

  他呆呆地看著我。

  過一會兒,他說:「她想見見你。」

  「是嗎,有機會再說吧。」

  連我自己都佩服這種鎮靜。

  「那我走了。」他說。

  「好走。」我說著拾起報紙。

  他又逗留片刻,然後轉身去開門。

  我聽到關門聲,低下頭才發覺手中的報紙悉悉作響,抖得如一片落葉,我吃驚地想:為什麼會這樣?原來我雙手也在發抖,不不,我渾身在顫抖,我大叫一聲,扔下報紙,衝到書房去斟了一小杯白蘭地,一飲而盡。

  電話鈴響,我連忙去接聽,有人說話也好。

  「回來了?」是唐晶。

  「是。」我答。

  「見到涓生沒有?」她問。

  我把剛才的情況說了一遍。只覺得一口氣不大順,有點喘著的模樣。

  唐晶沉默很久,我還以為她把電話掛斷了,餵了幾聲她才說:「也好。」

  我想一想答:「他的時間寶貴,我的時間何嘗不寶貴。」但這句話與將殺頭的人在法場大叫「十八年後又是一條好漢」相似,一點力也沒有。

  「一我下班來你處。」唐晶說。

  「謝謝你。」

  「客氣什麼。」她的聲音聽上去悶悶不樂。

  終於離婚了,逼上梁山。

  我躡足進房,注視正在沉睡中的平兒。

  我靠在床沿,頭抵在床柱上,許久不想轉變姿勢,漸漸額角有點發麻,心頭也有點發麻。

  離開這個家,我到什麼地方去!學著像唐晶那樣自立,永不抱怨,永不訴苦?不知我現在轉行還來得及否?

  一雙柔軟的手搭在我肩膀上,我抬起頭,穿校服的安兒站在我的面前。

  我與她走到書房坐下去。我有話要跟她說。

  我說:「安兒,你父親與我決定分手,我會搬出去住。」

  安兒很鎮靜,她立刻間:「那女人會搬進來嗎?」

  「不,你父親會搬去跟她住。祖父母則會來這裡照顧你們。」

  安兒點點頭。

  「你要好好照顧弟弟。」我說。

  她又點點頭。

  「我盡可能每天回來看你們。」

  「你會找工作?」她問我。

  「我會試試看。」

  「你沒能把爸爸留住?」她又問道。

  我苦笑,「我是一個失敗的女人。」

  「弟弟會哭完又哭。」

  「我知道,」我硬著心腸說,「他總會習慣的。」

  安兒用一隻手指在桌面上劃了又劃,她問:「為什麼爸爸不要你?」

  我抬起頭,「我不知道,或許我已經不再美麗,或許我不夠體貼,也許如你前幾天說,我不夠賣力……我不知道。」

  「會不會再嫁?」安兒忽然異常不安,「你會不會跟另外一個男人生孩子?爸爸又會不會跟那女人生孩子?」

  我只好盡量安慰她,「不會,媽媽再不會,媽媽的家亦即是你們的家,沒有入比你們兩個更重要。」

  安兒略略放心。「我怎麼跟弟弟說呢?」又來一個難題。

  我想半天,心底的煎熬如受刑一般,終於我說:「我自己跟他講,說媽媽要到別的地方去溫習功課,準備考試。」

  「他會相信嗎?」安兒煩躁地說。

  我看她一眼,低下頭盤算。

  「媽媽,」她說,「我長大也永遠不要結婚,我不相信男人,一個也不相信。」聲若中全是恨意。

  「千萬不要這樣想,也許錯在你媽媽——」我急忙說。

  「媽媽,你的確有錯,但是爸爸應當容忍你一世,因為他是男人,他應當愛護你。」

  我聽了安兒這幾句話,怔怔地發呆。

  「可憐的媽媽。」她擁抱住我。

  我亦緊緊地抱住她。安兒許久沒有與我這樣親近了。

  她說:「我覺得媽媽既可憐又可恨。」

  「為什麼?」我澀笑。

  「可憐是因為爸爸拋棄你,可恨是因為你不長進。」她的口氣像大人。

  「我怎麼不長進?」我訝異。

  「太沒有女人味道。」她衝口而出。

  「瞎說,你要你媽穿著黑紗透明睡衣滿屋跑?」

  我忽然覺得這種尖酸的口吻像足子群——誰說咱們姐妹倆不相似?在這當口兒還有心情說笑話。

  安兒不服,「總不見你跟爸爸撒撒嬌,發發嗲。」

  我悻悻然,「我不懂這些,我是良家婦女,自問擲地有金石之聲。」我補上一句,「好的女人都不屑這些。」

  安兒問:「唐晶阿姨是不是好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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