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開頭的?」
「冷家清的母親撩搭巴巴說話,爸爸開頭不睬她。」
「冷家清不是跟你差不多大?」
「比我大一歲。」
「她母親很漂亮嗎?」
「醜死了,頭髮燙得像蜂巢,一臉雀斑,皮膚黑漆漆,笑起來呵呵呵呵,像個女巫。」
「冷家清沒有父親嗎?」
「有,離婚了!媽媽,你們也要離婚嗎?」
「那個男人是幹什麼的?」
「誰,誰幹什麼?冷家清的父親?他說是編劇,拍電影不是要本子嗎?他就是寫這些本子,後來冷家清的母親嫌他窮,同他離婚。」
「你怎麼知道?」
「每個同學都知治了。」車子駛到了學校,我將車子在大門口停下。
我對安兒說:「安兒,我要你好好上課,知道嗎?」
她點點頭,朝校門走過去,忽然她又奔回來,隔著車窗說:「媽媽,我覺得你好偉大,我相信爸爸是要後悔的。」說完她去了。
我的眼淚不住落下,車子走之字路回家。
唐晶在家中等我。
我放下手袋迎上去,「唐晶。」
她端詳我,「昨夜真是虧你熬的。」
我又紅了雙眼,。勉強問道:「有沒有學伍子胥那樣,一夜白頭?」
我們兩人坐下。
唐晶說:「我請了上午的假。」
「方便嗎?」我過意不去。
唐晶苦笑:「我賣身給他們已經九年,老闆要我站著死我不敢坐著死。」
「我每天准七點半出門,禮拜天還得做補工,連告一個上午假也不准?」唐晶說。
以前唐晶也說這些話,我只當她發老姑婆牢騷,今日聽來,但覺句句屬實,最淒涼不過。我知道為什麼,因為我自己也吃著苦頭了,對唐晶的遭遇起了共鳴。
「為什麼老闆都這麼壞?」我問。
「老闆也還有老闆呀,一層層壓下來,底下人簡直壓扁了。」
我沉默了。
唐晶問我:「你打算如何?」
「我?」我茫然,「我也不扣道,當年史涓生向我求婚,我便結婚。現在他要同我分手,我便離婚,錢我是不會要他的,這房子雖然寫我的名字,我還他。」
唐晶立刻問:「那麼你何以為生?」
「我可以找一份工作。」
她簡直要笑了,「什麼工作?」
我氣急:「我有手有腳,什麼做不得?」
「有手有腳,你打算做鐘點女傭?」
我呆住了。
「子君,你很久沒有在外頭跑跑了,此刻賺兩千塊月薪的女孩都得操流利英語,懂打字速記,你會做什麼?」
「我還是個大學生呀。」
「大學生一毫子一打,你畢業不久就結了婚,你有什麼工作經驗?」唐晶咄咄逼人,「你倒坐坐寫字檯看——什麼都不用你做,目早上九點少到下午五點半,你坐給我看看罷。」
我顫聲說:「我可以學。」
「子君,你我都三十好幾的人了,學,學什麼?」
我一個打擊跟著一個打擊,癱瘓在沙發裡。
「子君,你事事托大——也怪不得你。」唐晶歎了口氣。
「未經過風霜的人都這樣,涓生在過去十五年裡把你寵得五穀不分了。」唐晶說。
「他寵我?」我反問。
「子君,你就算承認了在他蔭下過了十五年的安樂日子,一也不為過呀,何必一直以為生兩個孩子便算豐功偉績?現在情況不同了,有很多事情要你自己擔當,不久你會發覺,史涓生過去對你不薄。」
我瞪著她,「唐晶,你到底是來幫我還是來打落水狗的?」
「子君,你若不認清過去,對將來就一籌莫展了。」
「我不用你來做我的尊師。」我氣得發抖。
「我若不是與你同學資金,就立刻轉身走。我告訴你,子君,現在不是你假清高的的時候,有人抓人,沒人抓錢,你並沒有你想像中的能幹,運氣走完了。凡事當心點。」
我被唐晶激得說不出話來,「你走,」我下逐客令,「我不想見朋友。」
她歎口氣:「忠言逆耳,良藥苦口。」她拂袖而去。
我呆呆坐下。
兵敗如山倒。
連十多二十年的老同學都特地跑來挑剔我。
一個女人有好丈夫支撐場面,頓時身價百倍,丈夫一離開,頓時打回原形了。
也許唐晶是對的,我無憂無慮在史家做了十五年的主婦,就是因為運氣吧,唐晶什麼地方比我差?她有的是條件,但如今還不是一個人過日子,她說的話也許亦有道理,旁觀者清。
難道一切都是史涓生帶來給我的的?而如今他決定把這一切都收回?
涓生在中午時分回來了,他看上去很疲倦。
我們呆呆地對坐著,一點表情也沒有。
我決定開口求他最後一次,這不是論自尊心的時候。
「涓生,這事是真的沒有挽回的餘地了?」我低聲問。
他猶豫一刻,終於搖搖頭。
「為什麼?」明知無用,還是問了。
「你不關心我。」
「我不關心你?」我說,「我買給你的生日禮物,你還沒拆開呢。」我哽咽。
涓生說:「我不想多說了,子君,我不想批判你,但實際上,最近這幾年來,我在家中得不到一點溫暖,我不過是賺錢的工具,我們連見面的時間都沒有,我想與你說話的時候,你總是在做別的事情:與太太們吃飯.在娘家打牌……」
我盡量冷靜地回答:「可是涓生,我也是一個人呀,我有我的自由。」
「我是你的丈夫,亦是你的老闆,你總得以我為重。」他固執起來。
我顫聲說:「孩子們都這麼大了,涓生,你看在他們的面上……」我幾乎在乞求了,用手掩住了臉。
「子君,我知道你此刻很矛盾,對我一忽兒硬,一忽兒軟。子君,你對自己也矛盾,為爭一口氣,也很想跟我分手,但又害怕未知的日子是否應付得來。我說過了,在經濟上我不會虧待你。」
我知道是沒希望了,他不再愛我,勢難挽回。
又恨自己心我不堅,昨夜明明決定抬起頭挺起胸來做人,忽然又哀求他回心轉意。羞愧傷心之餘,我說不出話來。
「子君,孩子歸我。」他說。
「什麼?孩子歸你?」
「孩子姓史,當然歸姓史的。」
「可是你要去與那女人同居,孩子跟你幹什麼?」
「孩子們仍住這裡,我叫父母親來照顧他們。」
我完全沒想到他會提出這樣的要求,我呆住了。
涓生以為我不肯,大聲說:「孩子們姓史,無論如何得跟我。」
我又氣又急,「史涓生是你要同我離婚,不是我要同你離婚,你沒有資格同我談條件。」
他臉上閃過一絲惶恐,涓生是著名的好父親,患難見真情,他愛他的孩子。
我問他:「孩子們跟祖父母同住?」
「是,」他急促地說,「我不想他們的生活受到影響,一切跟以前一樣。」
「一切跟以前一樣?」我悲憤地問。「你父母搬了進來,「我住在什麼地方?」
涓生愕然,「你還打算住在這裡?」
我凝住了,「你要趕我走?你都盤算好了?」我震驚過度,一雙眼睛只會得瞪牢他看。
涓生站起來在客廳中央兜圈子,「你住在這裡不方便,你會有自己的朋友,有自己的生活,一何必喧擾孩子們,我會替你找一層公寓,替你裝修妥當,、你可以開始新生活?」
我開始明白了,「你怕我結交男朋友,把他們往家裡帶。影響你的孩子?」
他掏出手帕,擦額角上的汗。
「可是我還是他們的母親」,你別忘了,孩子們一半是我的!」我淒厲地叫出來,「你真是個陰毒的人,你不要我,連帶不讓孩子們見到我,你要我完完全全地在史家消失無蹤,好讓你開始嶄新的生活,你沒有良心一,你——」
我覺得頭暈,一口氣提不上來,眼前金星亂舞,心中叫道:天,我不如死了吧,何必活著受這種氣?我扶著沙發背直喘氣。
涓生並沒有過來扶我,我耳邊「嗡嗡」作響,他待我比陌路人還不如,如果是一個陌生太太暈倒,以他的個性,他也會去扶一把。
完了。
真的完了。
涓生怕一對我表示半絲關懷,我就會誤會他對我仍然有感情。可作挽回。
既然事到如今,,我便把他拉住亦無用,我要他的軀殼來幹什麼呢?
我心灰意冷地坐下來。
「搬出去,對你只有好,」他繼續遊說我,「子君,你可以天天回來同他們做功課吃晚飯,你仍可以用我的車子及司機——直到你再嫁為止,」他停一停,「你只有舒適方便。」
我茫然地聽著,啊。都替我安排好了,叫我走呢,就像遣散一個老傭人一般,絲毫不帶傷感,乾淨利落。
是什麼時候開始的?我這個笨人竟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開始變的心。
我喃喃地問:「什麼時候開始的?」
他沒聽懂,「什麼?」他反問,「你說什麼?」
我看著自己的雙手。
「我打算送你五十萬,子君。你對我的財產數目很清楚,我只有這麼多現款,本來是為了添置儀器而儲蓄的,我的開銷現在仍然很大,你不是不知道,三頭家要我負擔。所以把父母挪到這裡來,也好省一點,如今做西醫也不如外頭所想的那麼風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