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問:「你要求什麼?換老師?換學校?沒有可能的事,老師聲音陌生,多聽數次就熟了。」
涓生在一旁說:「我去跟校長說說。」
「算了吧,」我轉向他,「就你會聽小孩子胡謅。壞人衣食幹什麼?大家江湖救急混口飯吃,得過且過,誰還抱著作育英才之心?連你史醫生算在內,也不見得有醫者父母心。」
史涓生被我一頓搶白,作不得聲。
「你,」我對平兒說,「你給我好好唸書,再作怪我就把教育籐取出侍候,你別以為你大了我就不敢打你。」我「霍」地站起來。
「你走了?」涓生愕然,「你不同他補習英文?」
「街上補習老師五百元一個,何勞於我?」
「你是他母親。」涓生拿大帽子壓我。
「你當我不識英文好了。」
「子君,你不盡責。」
我笑笑,「你這激將法不管用。」
「你一日連個把小時都抽不出來?」涓生問我道,「你一點都不關心孩子?」
史老太太到這時忽然加插一句:「是呀?」
「我覺得沒有這種必要。」我取起手袋。
「鐵石心腸。」史涓生在身後罵我。
我出門。
史家兩個傭人都已換過,我走進這個家,完全像個客人,天天叫我來坐兩個鐘頭,我吃不消。是,我是自私,我嫌煩,可是當我一切以丈夫孩子為主的時候,他們也並沒有感激我,我還不如多多為自身打算為上。
當夜我夢見平兒長大為人,不知怎地,跟他的爹一般地長著肚子,救生圈似的一環脂肪,他的英文不及格,找不到工作,淪為乞丐,我大驚而叫,自床上躍起,心跳不已。
我投降。
我不能夜夜做這個惡夢,我還是替平兒補習吧,耍什麼意氣呢。
待我再與史家聯絡的時候,老太太對我很冷淡,她說:「已請好家教,港大一年生,不勞你了。」
我很惆悵。
世事往往如此,想回頭也已經來不及,即使你肯淪為劣馬,不一定有回頭草在等著你。
我從來沒有這麼孤立過,一半要自己負責。
安兒寫信來:「……翟叔有沒有跟你聯絡?」
沒有。
沒有也是意料中事。
你估是寫小說?單憑著書人喜歡,半老徐娘出街晃一晃,露露臉,就有如意郎君十萬八千里路追上來。沒有的事,咱們活在一個現實的世界裡。
我想寫張支票還錢給他,又怕他誤會我是故意找機會搭訕,良久不知如何舉棋。
對他的印象也漸漸模糊,只是感歎恨不相逢青春時。
三十六足歲生日,在張氏作坊中度過。
我默默地在炮製那些破碎的心。
老張在向我報導營業實況。據他說來,我們的貨物是不愁銷路的。
唐晶有卡片送來,子群叫我上她那兒吃飯。安兒寄來賀電。
不錯呀。我解嘲地想:還有這許多人記得我生日。
史涓生,他不再有所表示。
我終於活到三十六歲,多麼驚人。
「我把圖樣跟一連串中等時裝店聯絡過,店主都願意代理。」
「中等店?」我自鼻子哼出來。
「看!小姐,華倫天奴精品店對你那些破碎的心是不會有興趣的。」
「怕只是怕有一日我與你會淪落到擺地攤。」我悶悶不樂。
「你可有去過海德公園門口?星期日下午擺滿小販,做夠生意便散檔,多棒。」
我說:「是的,真瀟灑,我做不到。」
「子君,你脫不掉金絲雀本色。」
「是的。」我承認,「我只需要一點點的安全感。」
老張自抽屜裡取出一件禮物,「給你。」
「我?」
「你生日,不是嗎?」
「你記得?」
他擺擺手,「老朋友。」
「是,老朋友,不念舊惡。」我與他握手。
我拆開盒子,是一隻古玉鑲的蝴蝶別針。
「當年在嘛羅上街買的。」他解釋,「別告訴我你幾歲,肖蝴蝶的人是不會老的。」
他把話說得那麼婉轉動聽,但我的心猶似壓著一塊鉛,我情願我有勇氣承認自己肖豬肖狗,一個女人到了只承認肖蝴蝶,悲甚,美化無力。
電話響,老張接聽,「你前夫。」
我去聽,史涓生祝我生日快樂。我道謝。
我早說過,他是一個有風度的知識分子,做丈夫的責任是他捨棄了,但做人的規矩他仍遵守。我不只一次承認,不枉我結識他一場。
「有沒有人陪你?」涓生說。
「沒有。」我說。
「今年仍然拒絕我?」
「你出來也不方便。」我簡單地說:「別人的丈夫,可免則免。」還打個哈哈。
「你的禮物——」
「不必了,」我衝口而出道,「何必珍珠慰寂寥!」
他默然,隔了很久也沒有收線,我等得不耐煩,把話筒擱上。
老張把一切都看在限內,他閒閒地說道:「子君,你最大的好處是不記仇。」
我苦笑。人家敢怒不敢言,我連怒也不敢,即使把全世界相識的人都翻出來計算一遍,也一個也不恨,除了恨我自己。
「同你出去好不好?去年咱們還不是玩得很高興嗎?」
我搖搖頭。
「我同你到楊帆家去,叫他唱《如果沒有你》給我們聽聽。」
我搖搖頭。
「到徐克那裡去看他拍戲,他也許已經拍到林青霞了。」
「別騷擾別人。」
「我新近認識鄭裕玲,這妞極有意思,多個新朋友,沒什麼不好,我介紹給你。」
我說:「人家哪有興趣來結識我。」
「子君,是不是我上次把話說重,傷害了你?」
「沒有,老皮老肉,又是老朋友,沒有了。」
「子君,我害怕,你臉上那種消極絕望的表情,是我以前沒看見過的。」
我想到那個夢,在夢中看見那個自己,就是老張現在看到的子君吧。你別說,是怪可怕的。
「我很累,我要回家。」
「子君——」
「不會有事的,我總有力氣同環境搏鬥。」
但其實巴不得一眠不起,久不久我會有盼望暴斃的時刻。
到家,電話鈴不住地響。
準是子群。
好心人太多了。
我取起話筒。
「子君?」是個男人。
「是我。哪一位?」
「子君,我是翟有道,記得我嗎?」
記得?記得?原以為心頭會狂跳,誰知卻出乎意料地平靜。「你在哪裡?」我聽得自己問。
「在香港。」
「你到香港來?幹什麼?」
「討債,你欠我一百五十元美金,記得嗎?」他笑,「代你墊付的。」
「是的是的。」
「還有送貨,你有一疊照片在我此地。」
「是的是的。」
「其實我是來做生意。」
「是的。」
「我們可以見個面?」
「今天?」
「今天!今天只剩下六小時,為什麼不呢?」他說,「出來吃頓飯可好?」
「你住哪裡?」
「我爹媽的家,在何文田。」
「我們在尖沙咀碼頭等。」
「旗桿那裡?」他問。
真要命,十七歲半之後,我還沒有在旗桿那裡等過人。
放下話筒,簡直呆住。
翟君回來了,而且馬上約見我。
我飛快地裝扮起來,飛身到尖沙咀碼頭,比他早到,站在那裡左顧右盼,不由得想起小時候的情況來,約男朋友的地點不外是大會堂三個公仔處、皇后碼頭及尖沙咀碼頭。
我低下頭笑,誰會想到若干年後,我又恢復這種老土的舊溫情?安兒知道的話,笑歪她的嘴。
翟君來了。
他就是走路,也充滿科學家的翩翩風度——我知道我是有點肉麻,不過能夠得到再見他的機會,歡喜過度,值得原諒。
翟有道淡淡地向我打招呼,一邊說:「天氣真熱。」
我這才發覺自己背脊已經出了一身汗,白色襯衣貼在身上,是緊張的緣故。
他打量我,「你還是一樣,像小安的大姐。」
我笑笑,「小安好嗎?」
「這次我直接自三藩市來,沒見到她。」
「我的電話地址不是她給你的?」我問。
「呵,是我早就問她要的。」他伸手進袋。
我窩心一陣,頗有種大局已定的感覺。
「子君,打算帶我到哪兒去吃飯?」
「你愛吃什麼?」我問。
「自製斑戟,加許多蜜蜂醬那種。」他提醒我。
我微笑,「明早再吃吧,現在去吃些普通點的海鮮。」
「白灼蝦,我最喜歡那個。」
「我請客。」
他並沒有與我搶付帳。
飯後我們一起散步。。
我問,「你在香港要逗留多久?」
「多久?我不回去了,我是應聘而來的。」
「啊?」我喜出望外,張大嘴,愕然地沒有表情。
他是為我而來?不不,不可能,一切應在機緣巧合,他到了回家的時候,我偏偏又在這裡,他在此地沒有熟人,我們名正言順地熟絡起來。
這也已經夠美好了,我並不希冀誰特地為我千里迢迢趕來相會,凡事貴乎自然。
「很多事不習慣,」他摸摸後腦,「回來才三天,單看港人過馬路就嚇個半死,完全不理會紅綠燈。」
我笑,「為什麼忽然之間回來。」
「不知道,想轉變環境。父母年事已高,回來伺候在側也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