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呢,」她問,「你以後打算怎麼過?」
「水到渠成,」我不加思索,「一直向前走,碰到什麼是什麼。」我說。
「我們每人只能活一次,這也不算是消極的想法,我沒有什麼打算。」我說。
子群沉默良久,再問:「你快樂嗎?」
我鄭重地答道:「我不算不快樂。」
「姐,你真是脫胎換骨,以往跟涓生的時候,你連談話的竅門都沒有,沒有人能夠同你溝通。」
我苦笑:「真的那麼糟?」
「不錯,就那麼糟。」
我們相視而笑。
外國人提早回來,粉紅色的面孔,聖誕老人似的肚皮,金色毛茸茸的手臂,也真虧子群能夠委身下嫁。
我挽起手袋要走,外國人斟出威士忌,一定要留我再談,我費九牛二虎之力總算脫身。
子群失望地送我下樓。
又下雨了。
我們在車旁又說幾句體貼話。
「你始終對洋人有偏見。」
我擔心事,「外國人知道嗎?」
「他哪裡曉得?他以為你害羞,他稱你為『那美麗而害羞的姐姐』。」
「那就好。」我點點頭。
子群轉過臉,忽然靜靜地問:「姐,你認為我這種結局,也並不太理想吧?」聲音有點兒空洞的。
我小心翼翼地答:「誰能夠理想地過生活?我?唐晶?只要你心中滿足,不必與別人的標準比。」
她似乎滿意了。
我開動小車子離開。
番紅花飯塞在胃中,開始胃痛。
哎,千瘡百孔的生活。幸而孩子們不知道在他們面前的是什麼,否則,哭都哭死了
家門放著束丁香,卡片上寫:「你回來了,也不通知我,來訪又不遇,癡心人可林鍾斯——假如你還記得我是誰的話。」
我笑。
這倒也好,可林鍾斯如能夠把佔有慾昇華成笑話,我們或許可以成為老友。
我即刻去電聯絡。
他居然在家。
「在幹什麼?」
「思念你,同時聽柴可夫斯基鋼琴協奏曲第五號C大調。」
我說:「任何古典音樂聽在我的雙耳中都似刮鐵聲,我受不了。」
「牛。」
「你找這頭牛幹嗎,有何貴幹。」
「你到什麼地方去了?」
「妹妹蜜月回來,去探訪她。」
「嫁英國老頭那個?」
「嗯。」我歎口氣,「嫁你也罷了,偏又嫁個老頭,腹上的脂肪猶如懷胎十月。」
可林冷笑,「嫁我?你別以為我人盡可妻,你去打聽打聽,我可林鍾斯可有送唐人妹都追一番。」
「原來你特別給我面子。」我笑。
「中國女人也壞呀,我如果隨隨便便的,叫人纏上了,也還不是脫不了身,如今想入外國籍的女人可不少。」
「別把人看扁了。」我氣不過。
「只除掉你。子君,別的唐人女都妄想側側身打門縫處擠進我公寓睡房的門。」
「你發癡嚼蛆。」
「子君,我待你的心,可昭日月。」
「日月沒有那麼有空。」我撇撇嘴。
「我有空?我忙得要死。」
「你算忙?不過做些投機討好公關聯絡廣告,算忙?人家懸壺濟世,起高樓大廈的豈非不用睡覺?」
他沉不住氣,「得了!誰不知你的前夫是個醫生,至今還念念不忘。」我不禁想起翟君,他可沒說過他忙。儘是些小男人大歎分身乏術,永遠如此諷刺,寫字樓坐在一角的文員一向認為他是撩會棟樑。
「——但是誰又蓋高樓大廈?」可林鍾斯倒是很敏感。
第十一章
「沒有人,打個比喻。」我立刻否認。
「你認識了哪個地產界要人?」
「李嘉誠。」我笑。
他馬上釋疑。
我說:「可林,我不是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可林,我們原可成為一對摯友。」
他沉默一會兒,「我現在也沒有侵犯你。我甚至沒碰過你的手,我已經開始四個中國化了:擁有一大堆不同用途的女朋友——談心的交心,跳舞的一起瘋狂,上床的盡講性慾。」
「要死。」我笑罵。
「子君,說實的,如果我們之間沒有希望,我也希望把關係轉淡了。」
淡?如何淡法?我緊張一陣子。與他說說笑笑已成習慣,一旦少這麼個人倒也恍然若失。
我原來是個最自私的女人。
「你要不要出來談?」他問,「電話筒開始發燙。」
「你打算怎麼樣?」
「燭光晚餐。」
「不,你的意思是要同我絕交?」
「你不能不負出任何代價而一生一世釣住我,是不是?」
「快說清楚。」
「我將要調回祖家。」
我冷笑一聲,「黔驢之技,你們這些洋子,一想扔中國女人就說要調回祖家,為著事業如何如何,然後兩個月後還不是出現在中環的酒吧,只不過身邊換個人。咄!你哄老娘,沒這麼容易。」
「我並沒有哄你,我現在就向你求婚。」
「我不嫁洋人。」
「子君你今年三十六?你別以為機會滿天飛,年年有人向你求婚,我是說求婚。」
可林鍾斯強調說,「這可能是你最後一次。」
「我不介意,」我倔強說,「我決不嫁洋人。」
「洋人不是人?你這頭蠢豬!」
我不嫁洋人,決不。情願一輩子孤獨,這一點點的驕傲與自尊必須維持。
我不同子群,我還得對平安兩兒負責。
「大家說再見吧。」
他沉默很久,然後說:「在電話裡說再見?絕交也依賴科學?」
「對不起,可林。」
「鐵石心腸。」
我苦笑。
「你會想念我的,」他詛咒地說,「你會想念我這個君子。」
我搖搖頭笑,他自稱君子,如此說來,涓生還好算是聖人——脫離夫妻關係之後還關照我的衣食住行。
「誰也不知道你在等什麼,祝你等到癩蛤蟆。」
我抗議:「也許一個吻可以把他轉為一個王子。」
可林沉默一分鐘,「不要再找我。」他終於掛上電話。
太現實,剛說完我愛你就開始侮辱人。從頭到尾我其實未曾主動與他聯絡過,但如今水洗勿清了吧。
我一笑置之。
跑了,都跑了。
連這個「男朋友」都走掉。
我得緊緊抓住我的工作,連工作這個大錨都失去,我會立刻變成無主孤魂。
週末我到老張處,他已將我做的那團「雲」擱在窗台。我用線將『雨點』串起,釘在『雲』下,正在比劃,樓上的房門打開,一個猥瑣的年輕男人自樓梯竄下,匆忙間還向我上下打量一番。
我頓時反胃,烏雲滿面,準備好演講辭腹稿。
沒一會兒老張下來。
我鄙夷地說:「張允信,吃飯的地方不拉矢。」
他沉默很久,臉上滿是陰雲,我知道把話說重。
「何必把這種人往家中帶?」還想以熟賣熟的補救。
「這是我的私生活。」
「我很替你可惜。」
他抬起頭來,很諷刺地看我,「你是誰?老幾?代我可惜?」
「老張,我真是為你好,你遲早要被這些下三濫利用,你也總得有選擇。」我的氣上來。
「完了沒有?這到底還是我自己的家,你有什麼資格上我家來指名侮辱我?」
「張允信,你根本不受忠告。」
「然,你想怎麼樣?」他像只遇到敵人的貓,渾身的毛都豎起來戒備。
「你是不是要我走?」我的心情也不大好。
「你別以為我這檔子生意沒你不行。」他說。
他這樣說,我很震驚,話都說出口了,我很難下台,於是擺擺手,「別扯開去好不好?生意管生意。」我馬上退一步來委曲求全。
我取過外套手袋,把我那塊雲狀飾物塞進口袋,「我走了。」我說道。
出門口,我非常後悔,怎麼還是這麼天真?錯只錯在我自己,把張允信當作兄弟般,朋友之間最重要的是保持距離,我幹嘛要苦口婆心地干涉他的私生活,我太輕率,太自以為是,活該下不了台。
每個人都有一個弱點,一處鐵門,一個傷口,我竟這般不懂事,偏偏去觸動它,簡直活得不耐煩。子君子君,你要學的多著呢,別以為老好張允信可以襟圓搓扁,嘻嘻哈哈,面具一旦除下,還不是一樣猙獰,也許他應當比我更加怒惱,因為我逼他暴露真面目——老張一直掩飾得非常好。
一整晚我輾轉反側,為自己的愚昧傷感。
我還以為我已經快要得道成精呢,差遠了。
人際關係這一門科學永遠沒有學成畢業的一日,每天都似投身於砂石中,緩緩磨動,皮破血流之餘所積得的寶貴經驗便是一般人口中的圓滑。
我在什麼時候才會煉得爐火純青呢?
跟著史涓生的時候,根本不需要懂得這門學問,現在稍有差池,立刻一失足成千古恨。
張允信拿生意來要挾我。當時如果拍桌子大罵山門走掉,自然是維持了自己的原則,出盡一口烏氣。
但是以後怎麼辦?我又該做些什麼?
我再也不願意回到任何骯髒的辦公室去對牢那群販夫走卒。
一時的嘴快引出這種危機,現在再與老張合作下去,會叫他瞧不起,我怎麼辦呢。
驀然想起唐晶以前向我說過:「工作上最大污點不是做錯事,而是與同事反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