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姜太太,可好?」連忙補一個微笑。
「買衣服?」姜太太問道。
「我是難得來看看,你呢,你是長住此地的吧?」我說。
「我哪兒住得起?」
「姜太太客氣了。」
我挑了兩條開司米呢長褲,讓店員替我把褲腳釘起。
姜太太搭訕說:「要買就挑時髦些的。」
我笑著搖搖頭,「我是古老人,不喜款式。」有款式的衣服不大方。
姜太太自己在試穿燈籠袖。
我開出支票,約好售貨員下星期取衣服。
「我先走一步了,姜太太。」
「約了史醫生吃中飯?」她問。
「不,約了朋友,」我笑,「不比姜先生跟你恩愛呢。」
她也笑。
我步出精品店。
聽人說姜先生不老實,喜歡聽歌,約會小歌星消夜之類,趣味真低。但又關我什麼事呢?
我很愉快地找到預訂的桌子,剛叫了礦泉水,唐晶就來了。
她一襲直裙、頭髮梳個髻,一副不含糊的事業女性模樣,我喝聲彩。
「這麼摩登漂亮的女郎沒人追?」我笑。
她一坐下就反駁,「我沒人追?你別以為我肯陪你吃午飯就是沒人追,連維朗尼加·周都有人追,你擔心我?」
我問:「我那個妹妹在中環到底混得怎麼樣了?」
「最重要是她覺得快樂。」唐晶歎口氣。
我們要了簡單的食物。
「最近好不好?」我不著邊際地問。
「還活著,」唐晶說,「你呢,照樣天天吃喝玩樂,做其醫生太太?」
我抗議,「你口氣善良點好不好?有一份職業也不見得對社會、對人民有大貢獻。」
唐晶打量我,「真是的,咱們年紀也差不多,怎麼你還似小雞似的,皮光肉滑,我看上去活脫脫一袋爛茶渣,享福的人到底不同。」
「我享什麼福?」我叫起來,「況已你也正美著呢。」
「咱們別互相恭維了,大學畢業都十三年了。」唐晶笑。
我唏噓,「你知道今早女兒跟我說什麼?她問我她將來會不會有三十八寸的胸,一會兒我要陪她買胸罩去。」
唐晶倒抽一口冷氣,「胸罩,我看著她出生的那小寶寶現在穿胸罩了?」
「十歲就穿了,」我沒那麼好氣,「現在天天有小男生等她上學呢。」
「多驚人,老了,」唐晶萬念俱灰地揮著手,「真老了。」
我咕嚕,「早結婚就是這點可怕。你看,像我,大學未畢業就匆匆步人教堂,一輩子就對牢一個男人,像他家奴才似的。
唐晶笑,「恐怕是言若有憾而已。我等都等不到這種機會。」
「我倒是不擔心我那妹子,她有點十三點,不知多享受人生,你呢?何時肯靜下來找個對象?」
唐晶喝一口咖啡,長歎一聲。
「如果有一件好婚事,將母親放逐到撒哈拉也值得。」她說。
我白她一眼,「你別太幽默。」
「沒有對象可,我這輩子都嫁不了啦。」她好不頹喪。
「你將就一點吧。」我勸她。
唐晶搖搖頭,「子君,我到這種年齡還在挑丈夫,就不打算遷就了,這好比買鑽石手錶——你幾時聽見女人選鑽石表時態度將就?」
「什麼?」我睜大了眼睛,「丈夫好比鑽石表?」
唐晶笑:「對我來說,丈夫簡直就是鑽石表——我現在什麼都有,衣食住行自給自足;且不愁沒有人陪,天天換個男伴都行,要嫁的話.自然嫁個理想的男人,斷斷不可以濫竽充數,最要緊帶戴得出。」
「見鬼。」我啐她。
她爽朗地笑。
我很懷疑她是否一貫這麼瀟灑,她也有傷心寂寞的時候吧?但忽然之間,我有點羨慕唐晶。多麼值得驕傲——衣食住行自給自足。一定是辛苦勞碌的結果,真能幹。
「涓生對你還好吧?」唐晶問。
「他對我,一向沒話說。」
唐晶點點頭,欲言還休的樣子。
我安慰她,「放心,你也會嫁到如意郎君。」
唐晶看著腕上燦爛的勞力士金錶,「時間到了,我得回辦公室。」
我惋惜說:「我戴這隻金表不好看,這個款式一定得高職婦女配用。」
唐晶向我擠擠眼,「去找一份工作,為了好戴這只表。」
我與她分手。
我看看時間,兩點一刻,安兒也就要放學了。下個月是涓生的生日,我打算送他一條鱷魚皮帶作禮物。羊毛出在羊身上。還不都是他的錢,表示點心意而已。
選好皮帶,走到連卡佛,安兒挽著書包已在門口等我。她真是高大,才十二歲,只比我矮兩三寸,身材容貌都似十五歲。
見到我迎上來,老氣橫秋地說:「又買東西給弟弟?」
「何以見得?」我攏攏她的頭髮。
「誰都知道史太太最疼愛兒子,因爸爸是獨生子,奶奶見媳婦頭胎生了女兒,曾經皺過眉頭,所以二胎得了兒子,便寵得像遲鈍兒似的。」
「誰說的?」我笑罵,「嚼舌根。」
「阿姨說的。」
子群這十三點,什麼都跟孩子們說,真無聊。
「她還講些什麼?」
「阿姨說你這十多年來享盡了福,五穀不分,又不圖上進,要當心點才好。」安兒說得背書似地滑溜。
我心頭一震。看牢安兒。
使我震驚的不是子群對我的妒意與詛咒。這些年來,子群在外浪落,恐怕也受夠了,她一向對我半真半假地譏諷有加,我早聽慣,懶得理會。
使我害怕的是女兒聲音中的報復意味。
這兩三年來我與她的距離越拉越遠,她成長得太快,我已無法追隨她的內心世界,不能夠捕捉她的心理狀況。她到底在想什麼?
她怪我太愛她弟弟?我給她的時間不夠?
我怔怔地看住她,這孩子長大了,她懂得太多,我應該怎樣再度爭取她的好感?
我當下裝作若無其事地說:「你阿姨老以為女人坐辦公室便是豐功偉績,其實做主婦何嘗不辛苦呢7」
「是嗎?」沒料到安兒馬上反問,「你辛苦嗎?我不覺得,我覺得你除了喝茶逛街之外,什麼也沒做過。家裡的工夫是萍姐和美姬做的,錢是爸爸賺的,過年過節祖母與外婆都來幫忙,我們的功課有補習老師,爸爸自己照顧自己。媽媽,你做過什麼?」
我只覺得濁氣上湧,十二歲的孩子竟說出這種話來,我頓時喝道:「我至少生了你出來!」
百貨公司裡的售貨員都轉過頭來看我們母女。
安兒聳聳肩,「每個女人都會生孩子。」
我氣得發抖。
「誰教你說這些話的?」我喝問。安地已經轉頭走掉了,我急步追出去,一晃眼就不見了她。
司機把車子停在我跟前,我一咬牙上車,管她發什麼瘋,我先回家再說,今晚慢慢與她說清楚。
到了家我的手猶自氣得發抖,阿萍來開門,我一眼看到涓生坐在客廳的中央。
「咦,你怎麼在家?」我皺起眉頭問。
涓生說:「我等你,中飯時分等到現在。」」
「幹什麼?」我覺得困蹺。
「我有話跟你說,我記得我叫你中午不要出去。」淚生一字一字說出來,彷彿生著非常大的氣。
今天真是倒霉,每個人的脾氣都不好,拿著我來出氣。
我解釋,「可是唐晶約了我——對了,我也有話要說,安兒這孩子瘋了——」
「不,你坐來下,聽我說。」涓生不耐煩。
「什麼事?」我不悅,「你父親又要借錢了是不是,你告訴他,如今診所的房子與儀器都是分期付款買的,還有,我們現住的公寓,還欠銀行十多萬--」
「你聽我說好不好?」淚生暴喝一聲,眼睛睜得銅鈴般大。
我呆住了,瞪住他。
「我只有一句話說,你聽清楚了,子君,我要離婚。」
我的腦袋裡「轟」的一聲,「你說什麼?」我失聲,用手指著他,「史涓生,你說什麼?」
「離婚,」涓生喃喃說,「子君,我決定同你離婚。」
我如遭晴天霹靂,退後兩步,跌坐在沙發裡。
我的內心亂成一片,一點情緒都整理不出來,並不懂得說話,也不曉得是否應當發脾氣,我只是乾瞪著涓生。
隔了很久,我告訴自己,惡夢,我在做惡夢,一向馴良,對我言聽計從的涓生,不會做傷害我的事情,這不是真的。
涓生走過來,扶住我的雙肩。他張開口來,我聽得清清楚楚,他說:「子君,我已找好了律師,從今天起,我們正式分居,我已經收拾好,我要搬出去住了。」
我接不上氣,茫然問:「你搬出去?你要搬到哪裡去?」
「我搬到『她』家裡去。」
「『她』是誰?」
涓生訝然,「你不知道?你覺不知道我外頭有人?」
「你——外頭有人?」我如被他當胸擊中一拳。
涓生說:「天呀,全世界的人都知道,連安兒都知道,這孩子沒跟我說話有兩三個月了,你竟然不曉得?我一直以為你是裝的。」
我漸漸覺得很疼,像一隻無形的手在拍我的心,我緩緩知道事情的真相,涓生外面有了女人——也許不止短時間了——全世界人都知道——一獨獨我蒙在鼓裡——連十二歲的女兒都曉得——涓生要與我離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