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你現在太可愛了。」安兒驚呼。
安兒說:「任何男人都會愛上你,你又風趣又爽快,多麼摩登。」
「嗄,這都是看衛斯理的好處?」我笑,「我還看紅樓夢呢。」
安兒扭一下手指,發出「啪」的一聲,「紅樓夢使我想起唐晶阿姨,她好嗎?」
「好得不得了。」
「結婚沒有?」
「你腦子裡怎麼充滿月老情意結?」我怪叫,「你才十三歲哪。」
「十三歲半,我已不是兒童。」她挺一挺胸膛。
真服她了。
有安兒在身邊,就等於時時注射強心劑,我的精神大振,一切煩惱權且拋到腦後,怕只怕她假期完畢,走的時候,我更加空虛。
我與安兒去探訪「師傅」張允信。
老張瞪著安兒問我:「這個有鮑蒂昔裡臉蛋的少女是什麼人?」
我說:「我女兒。」
「女兒?」老張的下巴如脫臼一般。
安兒「咯咯」地笑。
「相貌是有點兒像,」老張的藝術家脾氣發作,「但是頂多做你的妹妹,子君,你別開我玩笑。」
「真是我女兒,」我也忍不住笑,「貨真價實。」
「我拒絕相信,我拒絕相信。」他掩耳朵大嚷。
安兒的評語是:「媽媽的新朋友真有趣。」
我們在張允信的家逗留整個下午,安兒對他很著迷。他花樣多,人又健談,取出白酒與麵包芝士與我們做點心,安兒興奮地坐著讓他畫素描……
我竟躺在籐榻中睡著了。
「媽媽,你現在的生活多姿多采。」安兒稱讚我。
她沒有見到我蒼白的一面。
歸途中她嘰嘰呱呱地說要回母校聖祖安看看,又說要聯絡舊同學,到後來她問:「冷家清怎麼樣了?」
我淡然說:「我怎麼知道?」
安兒猶豫地說:「她不是跟我們爸爸住嗎?」
「我沒有過問這種事。」
「媽媽,你真瀟灑。」
「安兒,這幾天你簡直把你的母親抬舉成女性的模範。」我笑。
「是不是約好唐晶阿姨上我們家來?」安兒問。
「是的,你就快可以見到你的偶像。」我取笑。
「媽媽,」安兒衝口而出,「我現在的偶像是你。」
「什麼?把你的標準提高點,你母親只是個月收入數千的小職員。」
「不不不,不只這樣。你時髦、堅強、美麗、忍耐、寬恕……媽媽,你太偉大了。」她衝動地說。
我笑說:「天,不但是我,連這輛車子都快飄起來了。」
「媽媽,」她忽然醒覺,「你是幾時學會開車的?」
我詼諧地說。「在司機只肯聽新史太太的命令的時候。」
安兒不響了。
她開始領略到陽光後的陰影,或是黑雲後的金邊,人生無常,怎麼辦呢,有什麼好說。
停好車上樓,母女倆原本預備淋個熱水浴就可以等唐晶來接我們上街,當我掏出鎖匙準備開門的時候,樓梯角落忽然轉出一個人影,我醒覺地往後退三步,立刻將安兒推開。
「誰?」我叱道。
「是我。」
「你?」我睜大眼睛,陳總達?
錯不了,胖胖的身型,油膩的頭髮,皺折的西裝,如假包換的陳總達,他還有膽來見我。
「媽媽,這是誰?」安兒問。
我也奇問:「老陳,你在這兒等著幹什麼?」
誰知在陳總達身後又再殺出一個人,「我也在這裡!」凶神惡煞般。
我定一定神,那不是老陳的黃臉婆嗎?他們兩夫妻聯手來幹嗎?
「有什麼事?」我問。
陳太惡狠狠地指到我鼻子上來,「什麼事?我沒問你,你倒問我?」
我被她罵得丈八金剛摸不著頭腦。
陳總達在她身邊猥瑣地縮著。
我惱怒:「有話說清楚好不好?」
「我問你,」那位陳太大跳大叫,「昨天晚上我丈夫一夜未歸,是不是跟你這不要臉的女人在一起?」
「跟我在一起?」我不怒反笑,「他?跟我在一起?」
我轉頭看安兒,安兒上下打量陳總達一番,也笑出來。因為我們母女倆昨夜幾乎聊到天亮,我有人證,別人懷疑我,我才不擔心,但安兒必須知道我是清白的。
誰是聖女貞德?但挑人也不會瞎摸到老陳身上去吧?離了譜了。
「誰告訴你,你老公昨夜與我在一起?」我問。
真出乎意料之外,陳太指向老陳,「他自己招供的。」
我嚇一跳,莫名其妙,「老陳,你怎麼可以亂說話?我幾時跟你在一起?你冤枉人哪。」
「對不起,子君,對不起,」他可憐巴巴地說,「她逼得我太厲害,我才說謊,對不起。」原來是屈打成招。
「你毀壞我的名譽,老陳,你太過份了,走走走,你們兩個給我滾,少在我門口嚕囌,不然我又要報警了。」
陳太猶自叫:「你們兩個莫做戲。」她作勢要撲上來打我。
誰知說時遲那時快,忽然之間有人竄出來接住她那肥短的手臂一巴掌揮過去,雖未打個正著,也揩著陳老太的臉,她頓時後退,惶恐地掩住臉。
第七章
這時候安兒拍起掌來,歡呼:「唐晶阿姨。」
救星駕到,我鬆口氣。
陳總達卻嚎叫起來,「你打我老婆!你打我老婆!」奇怪,忽然之間又拍起老婆的馬屁來。
「太熱鬧了。」唐晶叉著腰,吊著眼梢大罵,「你們耍花槍,請回家去,你們要男歡女愛,也請回家去,竟跑到這裡來殺野,惹起老娘的火,連你十八代祖宗都揍,豈止打你這個八婆?滾滾滾!」她激動地揮舞著手中的鱷魚皮手袋。
陳老太拖著丈夫便打樓梯處撤退,電梯也不搭了。
我大覺痛快,開了門,咱們三個女性癱瘓在沙發上。
唐晶猶自悻悻,「他媽的,虎落平陽被犬欺。我這只皮包還是喧默斯的,時值一萬八千元,用來打街市婆,真正暴殄天物。」
安兒掩嘴笑。
我勸道:「你哪來的火氣?」
唐晶說:「火氣大怎麼樣?一輩子嫁不出去是不是?你聖賢得很,嫁得好人呀,此刻結局如何?」
我白她一眼,「黃皮樹了哥,專挖熟人瘡疤,落拔舌地獄。」
安兒奇道:「一年不見,唐晶阿姨還是一樣臭脾氣。」
唐晶到這個時候才注意安兒,「史安兒,你這麼大了。」她驚歎。
我搖著頭笑,用手臂枕著頭,看她與安兒聊得起勁。
這唐晶越發緊張了,整個人如一張繃緊弦的弓,一下子受不住力就會得折斷開來,我不是不替她擔心的。
像今夜這件事,她一定也身受過同類型的遭遇,所以才恨之惡之,藉故大大地出一口氣。
其實老陳兩夫婦很可憐,陳某昨夜到底在什麼地方借宿?他倒會美其名,推在我身上,而他老婆竟會樂意相信,總比相信丈夫在小舞女處好吧?
我歎口氣,世間上哪來這許多可憐寂寞的人。
唐晶聞歎息之聲,轉過頭來問:「你也會有感觸?你這個幸福的、麻木不仁的女人。」
我嚇一跳,「喂,你無端端怎麼又損我?就因為老公扔掉我我還活著就算麻木?你要我怎麼辦?跳樓?抹脖子?神經病女人。」
唐晶笑著跟安兒說:「令堂與我如此直吵了三十年。」
「不要臉。」我罵。
安兒嚮往地說:「我也希望有這麼一個女朋友。」
我又罵安兒:「你為什麼不希望生大麻瘋。」
三個女人摟作一團大笑。
唐晶後來說我;「真佩服你,與前夫有說有笑的,居然不打不相識,成為老友了。我就做不到這一點,我這種人一輩子記仇,誰讓我失望,我恨他一生。」
我呆了一下說:「恨也要精力的。」
「你真看得開,幾時落發做尼姑去?」
我笑瞇瞇地說:「唐晶,我認識你三十年,卻不知你心恨誰,你倒說來聽聽。」
「啐!」
我又歎口氣,「其實史涓生也不是奸人。」我撐著頭想很久,「大概我也有失職的地方。」
過沒幾天,涓生便把房子的餘款給我送過來,我感慨萬千,為了這棟房子,過去一年間省吃省用地付款,甚至連今次安兒回來度假,我也借用唐晶的車子。不要說是奢侈品,連普通衣物也沒添置一件,那些名店在賣些什麼貨色,我早已茫然,真應了齊白石一顆閒章上的話:「恐青山笑我今非昨」。
而奇怪的是,我也習慣晚上開會開到八點半,心痛地叫計程車過隧道,到了公寓便一碗即食麵,上床睡覺。有很多事,想來無謂,明天又是新的一日。
我手中拿著涓生給的本票,轉來轉去地看。
如果我是一個爭氣的女人,我應當將本票撕成兩邊,再苦苦掙扎下去,但我的勇氣完全是逼出來的,一旦獲得喘息的機會,便立刻崩潰了。
吃足十二個月的苦,也太夠太夠了吧,自然我們可以在患難中爭取經驗,但這種經驗要來幹什麼?成大器的人必先得勞其筋骨,我還是做一個小女人吧,這已是我唯一的權利了。
我把支票交給銀行,說也奇怪,整個人立刻有說不出的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