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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頁     亦舒

  「……校長,我不介意你開除安兒,只是我希望你明白她身受的壓力,她也身不由己,平時相信校長也曉得她是個好學生,成績一向不錯。」

  校長的老臉漸漸放鬆,她不知說什麼好,以一聲長歎代替。

  我站起來,「我們先走一步,校長。我沒有要求你的原諒,我只希望得到你的理解。」

  她沉吟,「史太太,安兒明天可以來上課。」

  我放下一顆心,「校長,我想我會替安兒辦轉校手續,既然發生這樣的事,我不想她學校生活有陰影,如果校長願意幫忙的話,請替我們寫一封推薦信。」

  校長轉為非常同情。

  「史太太,我願意推薦安兒到本校的姐妹學校就讀。」

  「謝謝校長。」

  「明天請安兒來上課,告訴她不會見到冷家清,冷家清起碼要放三天假。」

  「是,校長,關於安兒……我會向她解釋,這一切,……不是什麼人的錯。」

  校長又歎一口氣,滿臉的同情。

  我說:「我走了。」

  安兒坐在校長室門口,我心痛地撫摸她的臉。

  她說:「媽媽,我替你添這麼多麻煩。」

  我喃喃道:「不怕,安兒,我們不怕,我們很堅強,一切都可以應付得來。」

  「媽媽,你怎麼變得這樣勇敢?」她抬起頭來。

  我苦笑,「媽媽打了你,痛不痛?」

  她微笑,「不痛。」

  回到家,我筋疲力盡地向安兒解釋,這不關冷家清的事。

  安兒似乎有點明白,像她那樣年紀的孩子,事事似懂非懂,很難說。

  傍晚,史涓生的電話到了。

  我知道他找我為什麼。那女人一定吐盡苦水。

  取過電話我就冷冷的先發制人:「是的,我們的女兒揍了她的女兒。史涓生,你聽著:史安兒姓史,有你一半血液,冷家清與你絲毫沒有關係,你若說一句叫我聽不順耳的話,我帶了兩個孩子走得無影無蹤,你別藉故行兇!」

  他半晌說不出話來。

  「要報警是不是?去報呀,你縱恿她抓你的女兒去坐牢呀!」我狀欲潑婦,一口咬實涓生不放。

  「……」

  安兒在一旁將頭靠在我肩膀上,雙眼中全是感激。

  涓生在那邊終於歎口氣,「你知道冷家的孩子也是無辜的。」

  我說:「她再無辜,輪不到你出來替她說話,一切都是你引起的,安兒為這件事要轉校。」

  「我也知道安兒心裡不舒服——」

  「你已經不要這個家了,我們好,不用你稱讚,我們淪落,亦不用你曖歎。」

  「孩子仍然是我的孩子。」他說,「你告訴安兒,明天我來看她。」他掛了電話。

  我的心沉重。

  這時候平兒拿著漫畫書走出來,很興奮地說:「媽媽,媽媽,我發現了新大陸。」

  我強顏歡笑,「是嗎,快快告訴我聽,發現了什麼。」

  「媽媽,Q太郎與叮噹是同一個人畫的。」他一本正經地說。

  我作佩服狀,「呵,是嗎,多麼細緻的觀察力,」我眼淚往肚子裡流,「你喜歡哪一個呢?」

  「我現在喜歡叮噹,以前我也喜歡Q太郎。」平兒搖頭晃腦地說。

  我一震,「為什麼,為什麼你不再喜歡Q太郎。」

  平兒搔搔頭,想很久,「不知道。」

  我問,「是不是看厭了?」

  「對,」平兒恍然大悟,「看厭了。」

  我長歎一聲,「平兒、安兒,媽媽要靜一會兒。」

  我走進房間,將自己關著良久。

  下午與唐晶出去找房子。我們托經紀辦,並沒有花太大的勁,小型公寓每層都差不多樣子,六七百尺、小小的房間便於打通,浴間對著客廳,廚房只夠一個人轉身。

  我不介意地方小,越小越好,一個人住那麼大的地方,空谷回音,多麼可怕。

  我忍不住將上午的事向唐晶傾訴著。

  唐品說我應付得很得體。

  我滔滔地發著牢騷,唐晶打斷我——「超過十分鐘了。」

  「什麼?」我不明白。

  「每天只准訴苦十分鐘,」她笑,「你不能沉湎在痛苦的海洋中,當作一種享受,朋友的耳朵耐力有限,請原諒。」

  我頓時啞口無言,懷著一肚子委屈,傻傻地呆視她。

  唐晶柔聲地說:「天下不幸的人要多少有多少,你不是特權分子,你若不信,我就推薦你買本《駱駝祥子》來瞧瞧。」

  我低下頭,回味著她的話。

  「——這間屋子方向不錯,」她轉頭跟經紀說:「只是請你跟屋主說:裝修我們不要,看他是否願意減一兩萬。」

  經紀唯唯諾諾。

  唐晶問我,「不錯,是不是?叫史涓生付錢吧。」

  「什麼價錢?」我問。

  「五十二萬。十六年期。」經紀說。

  我苦笑,「夠了,到那個時候我早就死了。」

  「你放心,死不了。」唐晶坐在空屋子的地板上,盤起腿。

  在陽光下,她的臉上有一層晶瑩的光采,那麼愉快,那麼自然,她雙眼中有三分倔強,三分嘲弄,三分美麗,還有一分挑逗。她是永不言輸的,奮鬥到老。

  我覺得慚愧,握緊拳頭。我的力氣呢,我的精神呢。

  經紀說:「唐小姐。你若看中,就放一點定金。」

  唐晶簽出支票,一切是她的主意,我唯命是從。

  她說「地段是差一點兒,勝在價錢便宜,算了。」

  她搭著我的肩膀離開那層公寓。

  我也沒向她道謝,在門口分手,各自返家。

  子群知道我新居的地段,馬上發表意見。

  「你怎麼住到美孚去?貪什麼好?穿著睡衣下樓吃餛吞面還是怎麼的?告訴你,男人一聽見你住那種地方,嫌遠,連接送都不願,這是誰的餿主意?八成是唐晶,是不是?」

  我冷冷地問:「依你說,該怎地?」

  「史涓生既然給你五十萬,你就拿來租房子住,把自己打扮漂漂亮亮,再釣大金龜,到時不愁穿不愁吃。」

  「是嗎?」我看著她,「你呢,你怎麼沒釣到?你比我年輕,條件比我也好。」

  她啞口無言,沒趣地住口。

  子群住又一村,租了人家舊房子的一間尾房,很受二房東的氣,夜歸開一盞門燈也不准,但她情願把薪水供一部日本跑車在街上飛馳,充大頭鬼,人各有志,閒時告訴那些牛鬼蛇神:「我住在又一村。」

  這次走出來,我還打著有男人追的主意不成?只要活下來、活得健康,已是我最大的宗旨。

  五十萬有多少?如果沒有進帳,不用很奢侈,花一年也就光光的,以後我還活不活下去?

  子群的意見簡直可以置之不理。

  第二天見到涓生,我毫不客氣,攤大手板問他要錢。

  他問:「你找到房子了?」

  「五十二萬,請付現金支票。」

  「子君——」他有點為難。

  他猶疑了。

  他會猶疑嗎?

  「安兒打人的事……」

  「我已經教訓過她,她被我掌嘴,還不夠嗎?」

  「我想我還是把她送到外國去好。」涓生忽然說。

  「什麼?才十二歲就送外國?」我愕然,「她又是女孩子,怎麼放心?」

  「怕什麼,大不了做小洋人,」涓生笑,「現在流行到外國,你問問她。」

  「你是要遣走她,是不是?」我責問。

  「你別多心,子君,去不去由安兒自己,她也並不是兒童了。」

  「事情一宗管一宗,我那屋價,你先給我再說。」

  「子君,我只能給你三十萬。」他忽然說。

  「什麼?」

  「子君,我算過了,我最近很緊,只能付你三十萬,其餘一二十萬,分期付款,你先向銀行貸款,以後我設法還你。」

  我倒抽一口冷氣,「我拿什麼錢來作分期付款?」

  「我每個月還會付你五千塊。」

  「五千塊?那不是我的生活費用嗎?」

  「你最好省一點。或是……找工作做。」

  我說:「如今的利息那麼高,史涓生,你說過會安置我的。」

  涓生臉上出現厭惡的神情,我知道他在想什麼,他在想:這女人,我豢養她十多年,她眼中只有錢,現在與我討價還價,像在街市買菜一樣。

  我沉默了,一顆心在滴血。

  「……你還有點首飾……」他說。

  他聲音是這樣的陌生。我在幹什麼?向一個陌生人要錢,並且尚嫌少,子君呵子君,你怎麼好意思。我根本不記得什麼時候認識過面前這個男人,我至愛的丈夫史涓生已死,我似已死。

  我聽見我自己說:「好,三十萬就三十萬,餘數我自己設法。」

  他見這麼爽快順利,連忙掏出支票簿,立刻開出張支票。

  我麻木地接過。

  「我也許還要送平兒安兒出去讀書,都是費用哪。」

  我別轉頭,沒有回答,沒有落淚,史涓生站起來走了。

  唐晶說得對,我並不是世上最不幸的,世上亦有很多女人,懷著破碎的心,如常地活著,我的當務之急是要把青山留著。

  那夜我擁著平兒睡。

  唐品為這件事詫異。她並沒有批評史涓生。但是她說:「我知道有人趁妻子懷孕時遺棄她。」

  後來我們在律師樓處簽屋契,餘款交銀行分期,分十年給,每個月四千六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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