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氏的家庭教育一向這樣淒清。
張沼平早已換過車子,他現在開的高速車是艷黃色的。
稍微、稍微成熟點的人都會覺得這樣的炫耀可能會有點兒幼稚,但是年輕的吳珉珉卻不覺得。
吳豫生說:「車子太快了不安全。」
他女兒卻惋惜說:「父親,你頭髮又稀疏又斑白。」
父女說的全是真話。
張家富裕,不但父母寵著這個孩子,祖父母、叔伯,都認為要盡量滿足他的要求。
珉珉在一間鄉村俱樂部與張家吃過一頓午餐,並沒有事先約好,張沼平帶她去那裡逛,剛好碰到家人,便坐在同一張桌子上。
眾人看見外表如此清純的少女,已經充滿好感,張小弟從前帶在身邊的女友都濃妝奇服。
張伯母搭訕問:「吳小姐家長未知幹哪一行?」
珉珉從實,「家父吳豫生從事教育工作,現任大學堂文科系主任。」
張伯母放下心來,明理的生意人也十分敬佩讀書人,錢,他們已經賺夠,太多沒有意思,倒是希望家裡添增一點兒文化氣息。
張沼平笑,「家母十分喜歡你。」
珉珉說:「我也喜歡她。」
生活圈子闊了,希望可以漸漸淡忘童年往事。
表面上若無其事,珉珉仍遭夢境困擾。
一到暑假,年輕人鮮有不玩到三更半夜,晚上睡不足,中午會胡亂靠在什麼地方瞇一瞇,大腦不能完全休息靜止,亂夢特別多。
一日看阿姨玩牌,累了,在長沙發上一躺,精魂就似出竅,悠悠然去到一間平房,珉珉思流十分清醒,一見就認得,這是她的祖居,推開門,就可以看到母親,珉珉害怕起來。
原來她並不想知道真相,但是身不由己,自一格窗戶飛了進去。
珉珉看到的不是她母親,而是她自己,一點點大坐在小桌子前,正寫阿拉伯字母呢。
她百忙中笑了,這麼小這麼無助,抓筆都有困難。
珉珉忽然驚恐起來,這不正是發生意外那一日嗎?她可是快要看到真相了?珉珉渾身顫抖。
她自長沙發上躍起,尖叫起來,「火,火!」她掩著雙耳,冷汗自額角背脊淌下。
梁永燊第一個撲過來握住她的手,他知道她的事如同知道他自己的事一樣。
「只是噩夢,珉珉,只是噩夢。」
珉珉怔怔地看著梁永燊,臉色慘白,嘴唇簌簌地抖。
陳曉非輕輕說:「還是心理學的高材生呢,連自己的心理學都不懂得,統統是幻象。」
珉珉握著梁永燊的手,「不,我已經進去了,我已回到祖屋裡,看到了自己,下一個夢,我必定可以知道真相,啊,多麼可怕。」珉珉用手掩住臉,淚流滿面。
陳曉非搖搖頭。
珉珉的襯衫濕透,蟬翼似貼在肌膚上。
門鈴響了,來客是張沼平,珉珉馬上笑起來,忘卻不愉快的夢境,高高興興地迎出去。
梁永燊抬起紙牌,看半日,也數不清楚五張牌的點數。
陳曉非諷刺他:「小梁有被虐狂。」
張沼平卻問:「他們真是撲克迷,有沒有下注?」
珉珉笑笑。
「那個年輕人是誰?同你好像很熟。」
「他是一個珍貴的朋友。」
張沼平笑,「最慘便是做這類人:完全沒有性別、吸引力、感覺,模糊地成為人家的好朋友……我不要做你好朋友,要不你愛我,要不你恨我。」
「然而我在你心目中也不是第一位。」
張沼平詫異,「還說不是?」
珉珉的眼角朝他的跑車瞄一瞄。
張沼平認真地說:「那是我身體的一部分。」他乾脆承認,「將來,其中一個輪胎肯定會跑到我腰間來。」
珉珉沒有笑,她有點兒悵惘,用雙臂箍著張沼平的腰。
這年頭,二十歲不到的女孩子,已經有許許多多過去,許許多多故事。
珉珉把頭靠在他背上。
張沼平輕輕地問:「你要不要與我結婚?」
珉珉不出聲。
「早婚有早婚的好處,先養三兩個孩子,把他們交給祖父母,然後我們再繼續學業,奮鬥事業,孩子管孩子長大,我們管我們長大,大家都成熟了,才約好一起跳舞去。」
珉珉責備他:「這是哪一國的幻想曲?」
「沼平國裡,什麼都有可能,請隨我來。」
盛暑天裡,無法停止出汗,兩個人的自襯衫都黏在身上,張沼平輕輕替珉珉拔開額角細發。
這樣親熱,也沒有同居。
他管他租公寓住,她一直待在宿舍裡。
陳曉非為這個很放心,「看,兩個地址,有頭腦才會這樣做。」
冬季應付考試,珉珉堅持呆在書桌前,張沼平心中沒有這件事,玩笑地收起珉珉的書本筆記,這是他們感情最受試練的時候,他一直說:「你若愛我,就不必有自己的生活。」
像其他女孩子那樣穿起鮮艷的衣裳,坐在賽車場跑道專等她們的男友凱旋歸來?
吳珉珉不是那樣的人,她辦不到。
生命中有許多不測,練好學問傍身,是明智之舉。
張沼平同她開玩笑似說:「觀眾席上那個位子空得久了,總有人坐上去。」
珉珉不語,是嗎?那麼多人喜歡呆坐不喜歡獨立?
放了學她去看他,他與教練、助手、朋友圍著一輛車,蹲著研究它的得與失,他的手輕輕拍打車身,真的好像把它當有生命似的。
珉珉微笑,不去驚動他,在一邊買食物與飲料,街邊檔的熱狗另有風味,珉珉在麵包上擠上許多芥辣。
正欲張口咬,她聽見鶯聲嚦嚦的聲音問要一杯熱咖啡。
那是一個紅髮綠眼的少女,穿極短的圓裙、緊毛衣、小靴子,打扮成啦啦隊員樣子。
她向珉珉攀談起來:「你是誰的女孩?」
珉珉微笑,「我不是任何人的女孩。」
「那你是怎麼進來的?」她好奇。
珉珉反問:「你呢?」
「我?我與張一起來。你看到那輛費拉裡沒有,那就是張的車子。」
珉珉仍然微笑。
紅髮女又說:「張是個英俊的男子你說是不是?」
珉珉以客觀的態度看一看張沼平,「對,你夠眼光。」
紅髮女高興地問:「你叫什麼名字?」
「你呢?」
「蘇珊奧勃朗。」
珉珉說:「幸會幸會,我還有點兒事要早走一步,下次再談。」
蘇珊捧著咖啡向張沼平那組人走去。
張太過專注,一直沒有抬起頭來,根本沒有看見吳珉珉,他熟絡地自蘇珊手中接過咖啡喝一口,又讓她拿著,蘇珊也就著紙杯喝一口,再交還給他。
珉珉看到這裡,拉一拉圍巾,回到宿舍去。
壞情緒當然影響她,但她卻不讓情緒操縱她,珉珉寫功課至黃昏。
她要用的一本書被同學借去,放走到三樓去取返,再回房門,看到張沼平坐在她書桌前。
第九章
珉珉神色自然,「我們今天好像沒有約會。」
「你把功課看得太緊張了,將來要後悔的,念大學要帶點兒幽默感,千萬別讓大學反過來控制你。」
「我不肯定我明白你說什麼。」
「有一個時間,你聽得懂我每一句話。」
宿舍房間只得一張椅子,被張沼平佔據了,珉珉只得坐到床沿。
張沼平拍拍大腿,叫珉珉坐過去,珉珉揚起一條眉,假裝看不見。
張沼平說:「或許你會考慮搬到我家客房來住。」
珉珉接上去:「如果我不願意,那房被別人霸佔了,可不能怨我。」
「我肯定你今天在鬧情緒,」他站起來,「我們明天見。」
珉珉不出聲。
張沼平在她身後說:「我知道你今天來過賽車場,教練看到你,你也見蘇珊奧勃朗,但你錯了,她只是我的副手,倘若我因事不能出賽,便由她替我,你要是稍關心這場賽事,便會瞭解我們一組人的關係。」
珉珉不出聲。
「吳珉珉,有時我覺得你十分陰沉可怕。」
珉珉想抗議、申辯,但是一站起來,就洩了氣,她最怕替自己辯護,一開口,必然不能避免低毀對方,她緊緊閉上嘴。
張沼平又氣又累,匆匆離去。
天已經全黑,宿舍小路並無照明,張沼平走往停車場時被石坡道一絆,險些摔交,他踉蹌站住,
發覺已經扭了足踝。
張沼平當時不以為意,一徑開車去與同伴會合,一坐下先灌一品脫啤酒,才平了適才怒意。
回家已是午夜,蘇珊扶他進屋,他倒在沙發裡,蘇珊替他脫鞋,一觸到他右腳,他便嚎叫,球鞋終於除下,張沼平的足踝腫若蜂巢。
蘇珊撐著腰沮咒他:「你明知過兩日要舉行賽事,張,你太不負責任了。」
張沼平已經七分醉,仰天咭咭笑。
蘇珊連忙撥電話給教練,著他即時趕來。
珉珉也訴苦,在電話裡她對阿姨說:「我回家算了,念畢全程有個鬼用。」
陳曉非沉默一會兒,完全知道毛病出在哪裡,「那賽車手同你有齟齠對嗎?」
「不,不是為了他。」
陳曉非笑出聲來。
「我覺得沮喪。」
「有假期你不妨到處走走。」
「你能不能來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