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文維說:「至多我也供她念四年書。」
「她不會這樣同你算。」
「再加複式利息好了。」
「恐怕她還不甘心。」
「那麼,」翁文維一半賭氣一半要表示決心,「我所有的,也不過是一條性命罷了。」
要待翌年暑假,梁永燊才發覺有這麼一個人。
那時候,翁君已經升了職,搬過家,一洗留學生的寒傖。
珉珉親自為他們介紹,小梁覺得翁君已經盡佔上風。
私底下梁永燊問珉珉:「你喜歡他?」
珉珉點點頭。
「他有什麼優點?」
「他崇拜我。」
梁永燊駭笑,「我的天,你不應因這樣的理由喜歡人。」
「為什麼不,你從來不為我著迷,你只待我如好兄弟。」
「友誼才是一切人際關係的最佳基礎。」
珉珉用手蒙著雙耳,「我不要聽這種理論,梁永燊即使你不迷戀我也有別人那麼做。」
梁永燊啼笑皆非。
陳曉非身為阿姨,自然知道有這樣的事,便笑說:「加油啊,小梁!」
梁永燊說:「阿姨幫幫我。」
「不行,我不能干預任何人的感情生活。」
梁永燊氣餒,「那麼我輸定了。」
陳曉非笑,「拿出勇氣來,追求你的理想。」
「翁某已經在做事,我還有一年才畢業,起碼輸了第一局。」
「三盤兩勝。」
「阿姨真可愛。」
第八章
本市人多地窄,每一個人的事,每一個人都知道。
梁永燊毋需特地撥冗去調查,也已轉接聽說,翁文維有未婚妻。
小梁十分震驚,手足無措,不知如何是好,只得跑去與陳曉非商量。
洪俊德說:「我在娶曉非之前也訂過一次長婚,一訂五年,所有的毛病統統跑出來,連自己都受不了自己的不堪,只得解除婚約,根除煩惱,後來識曉非,不到半年就結婚。」
陳曉非問:「珉珉可知道有這樣的事?」
小梁皺盾:「我不曉得。」
洪俊德道:「婚前越早知道越好,婚後越遲知道越好。」
陳曉非忍不住,「洪先生,你的話可真不少。」
梁永燊說:「我去同珉珉講。」
「小梁,不可做此醜人,」停一停,拍拍小梁肩膀,「由我來做。」
特別令小梁也在場,陳曉非婉轉公佈這個聽來的消息。
珉珉輕鬆得不得了,「未婚妻,真的?」
梁永燊拂袖而起。
阿姨責怪說:「珉珉,你的態度太兒戲。」
珉珉沉默了。
「你知道這件事,抑或不知道?」
珉珉總算肯好好回答:「他一直沒有跟我說起。」
阿姨把一隻手搭在珉珉肩上,「他不知如何開口,他同前頭那人全無感情可言,他需要時間。」她一口氣講出許多最常見的借口。
珉珉笑:「全中。」
事後洪俊德對妻子說:「她好像不在乎。」
「也許她覺得他倆的關係密切到根本不可能有空間容許第三者的存在。」
「世上縱使有那樣的關係也不值得高興,他們只會得窒息。」
「珉珉盼望得到這種感情。」
「對,她是主宰,你看著好了,她會毀滅一切。」
最惆悵的當然是梁永燊。
他沒有把時間把握好,他認識她那年她還太小,朦朦朧朧、著隱若現的感情沉澱下來,變成友誼,太遲了,在以後的日子裡,他仍可客串一個角色,她每遇大悲或大喜的事情,相信仍然會同他分享,但日常生活中閃爍瑣碎的喜悅與氣惱,就與他無緣了。
梁永燊頹然。
珉珉笑,「你這樣哭喪著臉,人們會以為你失戀。」
梁永燊答:「我才不會為人們一言半語閒言閒語而故作振作。」
「梁永燊,你永遠會是我心目中最重要的人物。」珉珉說得很誠懇。
「是嗎?那麼請你告訴我吳珉珉,我們是怎樣認識的。」
珉珉瞠目結舌地看著他。她不記得了。她說不上來。
梁永燊搖搖頭。
他知難而退,假使珉珉找他,他一定抽空前往,要他主動約會,已經沒有這個勇氣,他已意興闌珊。
卻沒有與珉珉家人完全斷絕來往。
他時常往洪家玩牌,曉非嗜撲克,也就是谷稱沙蟹的遊戲,梁永燊在周未找上門去,一玩便是一個下午。
洪氏夫婦開頭以為他來打探珉珉的消息,日久見人心,他一字不提,並無是非,曉非十分欣賞。
但是,贏得芳心的秘決,往往與風度、氣量、學識全然無關。
越玩下去,陳曉非越是覺得可惜。
在一個下微絲細雨的復活節周未早上,珉珉被阿姨推醒,她輕輕睜開雙眼,只聽得阿姨學她的聲音說:「不要叫醒我不要叫醒我,我還要睡十日十夜。」
珉珉微笑。
這的確是她的心聲,乘了二十二小時長途飛機,一抵埠放下行李馬上赴約,又支持了一整個白天,算起來,約有兩日三夜未曾休息,回來和衣躺下,直到阿姨推醒。
「有朋友在書房等你。」
「那會是誰呢?」珉珉明知故問。
「快出來看個究竟。」
珉珉連忙梳洗更衣來到書房門前,一聲「梁永燊你好嗎」就要喊出口,卻見到一個陌生女子牢牢地看著她。
珉珉禮貌地辨認一會兒,才問:「我們見過面嗎?」
那陌生女子反而起身招呼她:「請坐。」
珉珉掩上書房門,在她對面坐下。
「吳小姐,你不認識我?」
珉珉答:「我肯定我倆沒見過面。」
陌生的年輕女子有點兒氣餒,「吳小姐,我叫簡金卿。」
珉珉仍然一點兒印象也沒有,等對方提供更多資料。
「你沒有聽說過我,你不知道有我這麼一個人?」
珉珉有點兒歉意,她搜索記憶,沒有,她不認識她。
簡金卿深深震驚,她不認識她!
她把吳珉珉所有的資料背誦得滾瓜爛熟才找上門來,滿以為吳珉珉一見到她會即時變色,嚴陣以待,誰知吳珉珉根本沒聽說過簡金卿三個字,她在她面前變得這樣微不足道。
簡金卿發起抖來。
只聽得吳珉珉間:「我們是否華英女校的師姐妹?」
看樣子真不似裝出來的,簡金卿忽然明白了,這統統不關吳珉珉的事,她根本不應該上來見吳珉珉,她笑了。
「我們在唱詩班裡見過兩次。」
珉珉恍然大悟,「啊,對,唱詩班。」
終於看見吳珉珉的真人了,小小的尖面孔長挑身材,都還罷了,最特別最使簡金卿自慚形穢的是吳珉珉通身上下那股清秀的氣質,別問她民間有些什麼疾苦,她肯定答不上來,她毋需知道,也不用理會。
熬過苦日子的簡金卿一早知道她嘴角口角有太多乾澀。
她低下頭,「我還有點兒事,我要走了。」
「可是,這一次你找我,是為著——」
「唱詩班的姐妹很想念你,請你有空再來參加。」
「啊,好。」
陳曉非出來間:「是高班同學嗎?」
「不,是唱詩班的人。」
「你參加過歌詠班?」
「沒有,從來沒有。」
「那麼,她是誰呢?」
「我不知道。」珉珉發怔。
「她叫什麼名字?」
「我不太記得,她說姓甘,簡、康?我從沒見過她。」
「竟有這種事,下次開門可要小心點兒。」
「也許她也記錯了,也許我們只在某一個舞會裡見過面。」
那女子的臉色開頭十分凝重,漸漸放鬆,後來似恍然大悟,接著就走了。
陳曉非坐下來。認錯人?斷然不會,風已經來了。
珉珉披著透明塑料雨衣出門去。
那微絲細雨真難受,沾在玻璃窗上便化為霧珠,冷風接著把濕氣吹進屋內,什麼都膩答答。
簡金卿比吳珉珉早一步見到翁文維。
他正要外出赴約,見簡金卿不請自來,無言以對,婚事已經拖延一整年,他看到金卿,只覺害怕,像忘記做功課的小學生要面對老師。
金卿問:「十分鐘可以嗎?」
「你要說什麼話說好了。」
「我有種感覺,不知道對不對:我們大抵是不會結婚的了。」
翁君沒有回答,他看了看腕表。
「翁君,十分鐘內我一定把話說完。」
但是吳珉珉赴約一向準時,他不能叫她等。
「我們明天談這個問題可以嗎?」
「不可以,一定要現在。」
自從她有恩於他之後,他倆就失去商量餘地。
他取過外套,「我有約。」
「我知道,吳珉珉又回來了。」
翁文維第一次聽見簡金卿嘴裡吐出這個名字,覺得很赤裸很可怕,終於到了攤牌的時候。
他吁出一口氣,等了那麼久才等到今天,有種釋放的感覺。
「我也知道,你千方百計要求公司給你外調,也已經成功,今年年中,你可以外放升職。」
她都調查清楚了,她把所有的時間心思都放在他的身上,不幸他不能接受。
翁君坐下來低著頭。
「你不再把任何事情告訴我了。」
「我也沒有把這些事告訴任何人。」
「你可有想過帶我一起走?」
「你已經知道我一切行藏,這個問題,你早有答案。」他站起來,「我遲到了。」
他拉開大門,等她一起走。
他不願她留在他的王老五寓所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