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小姐,需要甚麼,我幫你。」
銘心抬頭,見是可親的魯媽,連忙道:「不敢當,我自己來。」
「冰水在這裡另外有汽水及冰淇淋。」
把她當小孩子了。
銘心斟杯茶坐下來,看著魯媽插花,但覺香氣撲鼻,十分怡神。」
片刻她問:「魯媽,請問他們三兄妹在甚麼地方?」
魯媽笑,「大小姐在泳池旁,二小姐還睡覺,二少爺尚未回來。」
銘心倒抽一口冷氣。
誠聘普通話老師,原來如此,有錢就可侮辱人,怪不得那麼多人怕窮,要出盡法寶往上爬,也變作富翁。
這時魯媽放下手中碗口大的牡丹花,輕輕說:「夏小姐,我有一點事請教。」
銘心欠欠身,「請說。」
「夏小姐」,魯媽有點遲疑,「你是讀書人,看事情比我們明白些。」
銘心微笑,「不一定呢。」
「你還年輕,大抵沒聽過六七年騷亂吧。」
魯媽又問:「你來教國語?」
銘心知道必有下文,因此說是。
「真奇怪,今日竟然有人急著學普通話,我是江北人,一向會講國語,可是五0年代到了香港,卻忙不迭學粵語,說得不好,遭人歧視。」
銘心凝視這位老人家。
「彼時都是英語掛帥,我向老魯不諳英文,只得幹粗活。」
銘心輕輕說:「時勢不一樣了,人總得朝著潮流走。」
魯媽大惑不解,「怎麼會變成這樣。」
銘心惻然,年紀大了,不能適應,也是常情。
便勸說:「你在這世外桃源種把花種好,不必理會時勢。」
魯媽低下頭去,「我有個兒子,六七年騷亂那年,剛好十八歲。」
銘心一震。
「一個戒嚴夜,不懂事的他跟著朋友去喊口號,出去了,沒再回來。」
銘心張大了嘴。
魯媽的聲音十分平靜,只是有無限衰傷。
「據目擊者說,警棍不住在他頭上敲擊,直至他倒在地上,他還在喊,用的正是國語。」
銘心呆住,真沒想到會在這鳥語花香的地方聽到這麼可怕的故事。
魯媽忽然又拾起牡丹花,密密插在大水晶瓶中,「真不明白,怎麼會有人要學普通話,我三十年來部未曾再講過。」
銘心唯唯喏喏。
「我那孩子,在醫院裡昏迷了十日十夜,沒救回來,不久,我與老魯就設法移了民。」
銘心只得說:「那是一個很好的決定。」
魯媽捧起水晶瓶,「夏小姐,同你說過話,心裡舒服多了。」
「你別客氣。」
「讀書人到底是讀書人,懂得道理,人又謙和。」
銘心待她的背影消失,吁出一口氣,噫,已經十一點了,她還得去找她的學生。
真氣人,怎麼還要拉夫。
她步出花園,來到室外泳池。
不錯,大小姐坐在遠處籐椅子上。
銘心緩緩走近。
這位大小姐衣著好不奇怪,大白天穿著銀光閃閃魚鱗般的一件緊身衣,像是自海裡躍起曬太陽的美人魚。
然後,銘心明白了。
這根本是一件晚裝,大小姐昨夜出去赴約,通宵達日,一夜不寐,還來不及更衣呢。
銘心為之氣結。
學甚麼普通話,這位大小姐首先要學的,恐怕是做人的道理。
走近,她察覺有人,瞇起雙眼,打量夏銘心。
「你是誰?」懶洋洋的聲音。
大小姐中人之姿,皮膚白皙,看上去有三分秀氣。
「我是普通話老師。」
她若有所思,「嗯,是,你果然來了。」
「你幾時可以上課?」
「我不會來上課,我沒空。」語氣傲慢。
銘心並不氣餒,勸道,「學多一件武藝有甚麼不好。」
一出口就知道講錯了話,果然,只聽得大小姐一聲冷笑,「你弄錯了,我是卓元華,你是家教,你才需要一技倍身。」
她像是不屑多說,站起來,自顧自走開。
銘心愣在當地,漲紅血孔。
半晌,她回轉屋內,去找二小姐。
不,不能放棄這份工作對她太重要,不是為他們,而是為自己的飯碗。
問清庸人,原來二小姐的臥室就在她隔壁,她不顧一切,敲敲門進去。
一個少女聞聲轉過頭來。
她穿著雪白累絲內衣褲,大約剛淋完浴,頭髮還濕,臉容清麗,一雙大服情,像時裝雜誌裡的美少女。
銘心輕輕說:「對不起,我不知你在更衣。」
對方卻很大方,「沒關係,你是誰?」
「夏銘心。」
「呵對,你是普通話老師,我遲到了嗎?」
銘心啼笑皆非。
少女說:「我是卓元心,據父親說,我若能以普通話同他交談,他使獎我一輛好車,喂,全靠你了,噫,你那麼年輕,會得教人嗎?」
銘心忙不迭說:「會,會,你願意學,我一定教會你,馬上來上課吧。」
元心穿上T恤牛仔褲,「你肚子不餓?先吃飯再說。」
氣都氣飽了,沒想過要吃飯。
被元心一提醒,肚皮咕咕響。
元心一手拉起她,「走吧。」
這女孩身上搽一種檸檬味香水,非常好聞。
如此可愛,銘心放心,至少抓到一個學生。
到了廚房,自有女庸端出飯菜。
銘心看,是精緻的三菜一湯,她不知多久沒吃標準粵菜,胃口奇佳,頻頻下箸。
女庸在一旁見客人欣賞她的廚藝,眉開眼笑,慇勤招呼。
卓元心用筷子撥兩撥,找來鹹牛肉夾三文治吃,她一口美音英語,皺皺眉說:「中國菜不好吃。」
銘心不去理她,直吃三碗飯,一味炒雞丁不知如何可以美味至此。
嘩這樣吃下去會變胖子。
飯後還有水果招待,銘心很少這樣享受,只覺飯氣上湧,竟想打個小覺,連忙用意志力克服睡魔,「元心,我們上課去。」
元心說:「好呀。」
銘心拉住她往圖書室走去。
這女孩聰明到極點,可是,像所有聰明人一樣,缺乏集中力。
二十分鐘一過,她已坐立不安,顧左右言他,又笑個不停。
片刻電話來了,她跳起來跑出去聽。
銘心知道她一時不會回來。
圖書室裡有一張貴妃榻,銘心走過去,躺在上頭,雙手抱胸前,本來只打算休息下。
不出一刻,勞累的她竟睡著了。
這種貴妃榻,上個世紀末在法國,專供交際花打橫躺著招呼恩客,男士們坐在另一頭,方便喃喃細語,良家婦女看不過眼,諷刺地稱這種女性為THE HORIZONTAL,玉體橫陳,即生活無憂。
想到這裡,銘心笑了。
她努力想醒轉來,但是無能為力,四肢不聽使喚。
不知過了多久,聽見有輕輕的腳步聲走近,似有人俯視她。
一定是元心聽完電話回來了。
銘心告訴自己:快快醒轉。
第二章
接著,她聽見有人問她:「我是來上猓的,你可是國語老師?」
這是個男人的聲音,糟糕,一驚之下,瞌睡蟲立刻趕走,她睜開眼睛,看到一個年輕男子蹲在附近凝視她。
銘心此驚非同小可,馬上跳起來。
「對不起,我是卓元聲,我遲到,累你久等。」
銘心看看手錶,已經是下午四時多,這一覺睡得太香甜,竟沒有人來叫醒她。
可是伶俐的她若無其事地抓緊機會說:「下次不要再遲到,」一背脊汗。
他倆坐到書桌前去。
卓元聲高大英俊,最特別之外是留著一頭及肩的長髮,與元心一般,穿牛仔褲白T 恤,這一定是最近至流行裝束。
銘心為著節省時間金錢,也一直穿這兩個顏色款式的衣服,沒想到誤打誤撞也成為潮流一份子。
坐下來,攀談幾句,銘心就知道卓元聲根本不是來學習,他是有空路過,好奇心驅使,前來看個究竟,閒談幾句。
也罷,先瞭解學生也是好的。
她問:「為甚麼學國語?」
「不是我要學,是家父想我們學,且最好速成。」
「他不想你們忘記中華文化。」
卓元聲啞然失笑,「不,他時時上京同領導人開會,將來帶我們同往,當然希望我們操流利華語。」
銘心又一次愕然。
「告訴我,夏銘心,你的名字為何如此動人?」
銘心不動聲色,反問:「這幢大宅,又為甚麼叫做故園?」
不料卓元聲早已有答案:「家母名字中有一故字,她的寓所,便叫故園。」
原來如此。
「卓夫人正外游?」
卓元聲更正:「她已仙遊,家母早於五年前故世。」
「對不起。」她對他們瞭解又多一些。
卓元聲忽然正經起來,他說:「喪母之痛甚難克服,其中最傷心的是元華,她彷彿一直沒適應下來。」
剎時間銘心連驕傲的大小姐都原諒在內。
卓元聲低聲說:「你小會明白吧。」
銘心喚口氣,「我甚至不記得家母的模樣,需看照片才知。」
卓元聲意外,「你也是孤兒?」
銘心點頭,「最妒忌那種花甲老婦老翁還居然父母雙全。」
「我也是!」
兩人找到了共通點,相視而笑。
「夏銘心,晚上有個舞會,我想邀請你參加。」
銘心立刻答:「我是老師,不是舞伴。」
元聲急忙解釋:「我沒有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