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心有點靦腆,「我太好奇了。」
「女孩子都關心這件事。」
如心不語,感覺上姑婆正在走遠。
她脫口叫:「姑婆!」
「如心,醒醒。」
叫她的是小許。
如心睜開眼睛,「我並沒有睡著。」
「是嗎,我聽見你在夢中叫姑婆。」
如心不語,許仲智,你總不相信那些都不是夢。
她說:「我打算出售舊鋪,結束營業。」
「我也猜你會那樣做,你對名利一點興趣也無。」
「有,怎麼沒有,白白賜我,歡迎還來不及,不過,如要我付出高昂代價去換取,實在沒有能耐。」
「你將前去與妹妹會合?」
「的確有此打算。」
「那可真便宜了我。」
如心笑,這小子越說越直接,好不可愛。
「早點休息。」
「你也是。」
姑婆說不是他,如心當然相信姑婆。
第九章
如心黯然,不知那個他將是誰,如心一向是個小大人,換一個比較天真的女孩,也許會以為將來的人必定更好,不,如心卻知道不一定。
她對許仲智已相當滿意,如果是他,順理成章,再好沒有,大可發展下去……
如心吁出一口氣,睡著了。
翌日,她通知那位胡先生,願意出售緣緣齋舖位。
剛巧有位老主顧上門,知道消息,遺憾不已。
「真沒想到一家家老店會像老人那樣相偕壽終正寢。」
如心甚為歉意。
「你很不捨得吧?」
「無可奈何。」
「周小姐,請幫個忙,看看這只碟子。」
如心嗯了一聲,「葉太太,這是英國十八世紀邁臣磁器廠出品,背後有著名雙劍標誌。」
「什麼,是英國貨?」
「正是,你看,碟上月季花由手繪而成。」
「崩口可以修補嗎?」
「我盡量試一試。」
「是英國貨,不值什麼錢吧。」
如心笑,「錯了,葉太太,此碟若無暇疵,可值五千餘英鎊,即使有缺點,也還是收集者的寵物,可拍賣至三千鎊,用來送禮,十分體面。」
「謝謝你,周小姐。」
「葉太太,你下星期三來取吧。」
客人告辭。
如心端來椅子,站上去,摘下天花板上一盞古董水晶燈,它在搖晃之際發出細碎叮叮聲。
她用許多層報紙包好,用紙箱把它裝好,將來,她會把它吊在工作間,伴著她。
姑婆置這盞燈時的情形還歷歷在目。
買回來時纓絡掉了一半,水晶上全是灰塵,得一顆顆洗淨抹乾重新用銅線串好。
老傭人一見,立刻板面孔,「我不理這個,我沒空。」
如心卻不怕,她把水晶浸在肥皂水中,逐粒洗刷,逐顆拼串還原,所缺部分到處去找來補回,不過也花了三四個月,才能將燈掛上天花板。
這時,每個人都噴噴稱奇,「好漂亮的燈,從何處買來,歐洲嗎?」
在舊貨店花三十大元買來。
今日,它己可以退休。
姑婆問:「你喜歡水晶吧?」
如心意外,「我花了百多小時修理它是因為我以為你喜歡它。」
「不!我以為你喜歡它。」
婆孫二人大笑。
若沒有姑婆收留她,她那略為孤僻的性格一定不為家人所喜,誰有那麼多的工夫來試圖瞭解她,她的青少年期必定寂寞不堪。
可幸遇見姑婆。
稍後,胡先生帶著見證律師到緣緣齋來。
如心意外,「我可以到你寫字樓。」
「怎麼好勞駕閣下呢。」
這樣精明能幹的年輕人在都會中是很多的吧。
如心簽好文件。
他鬆出一口氣,「我們應該慶祝。」
如心看在眼內,笑笑說:「你原先以為我這裡會有阻撓吧。」
「實不相瞞,周小姐比我想像中年輕及合理。」
「恭祝你大功告成。」
小胡剛想說話,玻璃門被推開,進來的是許仲智,如心為他們介紹。
「一起吃午飯可好?」
如心婉拒,「你們去吧,我還要寫一段結業啟事貼在門口。」
小胡不假思索,「等你好了。」
他不見得對每個小業主都那麼體貼。
許仲智心中有數。
如心坐下來,寫了一段啟事。
兩個年輕人一個站東一個站西,並無交談,各管各看著街外風景。
小胡說:「我來幫你抄一遍。」
如心意外,「你擅長書法?」
「過得去,臨過字,會寫。」
他立刻用毛筆把啟事抄好,楷字寫得甚為端正,然後貼在玻璃上。
如心隨手把聘人啟事撕下。
「這一行很難請得到人。」
如心點點頭。
許仲智吃虧了,他完全看不懂中文,對內容一無所知,可是他懂得不動聲色。
「來,走吧。」
如心帶著兩個男生到附近相熟的館子去。
她一整天都心不在焉。
少年的她來見姑婆,就在這間飯店吃早點。
「愛喝豆漿嗎?」
「還可以。」
「願意跟姑婆住嗎?」
「願意。」
那時真有點害怕,覺得姑婆高深莫測,光是年齡,已經是個謎。
真沒想到以後會與姑婆那麼投契。
老師問:「是你媽媽嗎?」
「不,是我姑婆。」
「呵,那麼年輕?」
是,她看上去的確年輕,可是一顆心洞悉世情,無比智慧。
一頓飯時間,如心都在懷念姑婆,腦海裡都是溫馨回憶,三個人都沒說話。
飯後如心回家,叫在她家作客的許仲智不要打擾她。
她覺得這是把結尾寫出來的時候了,她走到書桌前坐下動筆。
苗紅已經病重,可是醫生給她注射麻醉劑,她不覺痛苦,如常生活,下午睡醒,喜歡玩撲克牌。
她不是不知道自己的病情,但是異常鎮定。
母親節,女兒在身邊,難得的是黎旭芝也來送上康乃馨。
趁碧珊走開,旭芝輕輕說:「爸爸讓我問你,可要我伯父前來看你?」
苗紅抬起頭。
旭芝怕她聽不清楚,重複說:「爸是指黎子中。」
苗紅點點頭,「我知道。」
旭芝靜候答案。
苗紅吁一口氣,「不,不用了。」
旭芝大為失望,「為什麼?」
苗紅看著窗外,「我與他無話可說。」
「不必故意講什麼。」
「黎子中可是想見我最後一面?」
「他沒有提出來。」
苗紅微笑頷首,「你爸太好心了,不,我們不想見面。」
「你肯定嗎,阿姨?」
「我當然肯定。」苗紅神色不變。
「多可惜。」
苗紅笑了,「要見早就可以見面,何必等到今日老弱殘兵模樣方找機會訴衷情。」
黎旭芝不語,黯然神傷。
崔碧珊返來見此情況大為詫異,「旭芝你同我母親說過些什麼?」
苗紅抬起頭,「旭芝問我尚有什麼心願。」
碧珊一聽,紅了雙眼,「旭芝誰要你做好人。」
苗紅若無其事說:「未嘗心願甚多,要待來世方能逐一完成,一生像似太長,卻又太短,待搞清楚有何心願,二十一年已經過去,那麼四十歲之前若不匆匆把所有該做或不該做之事做妥,之後也無甚作為,所以人人不夠時間,既然如此,有未了心願也稀鬆平常。」
「有無比較簡單,我們又可以做到的事呢?」
苗紅想了一想,「有。」
「請說。」
「我想把骨灰寄放在衣露申島。」
碧珊那時還是第一次聽到那個島名,「什麼,什麼地方?」她異常詫異。
旭芝朝她使一個眼色,「一會兒我同你說。」
碧珊垂頭不語。
原來旭芝卻知道其中因由,有時自己人反而蒙在鼓裡。
旭芝回去見伯父,說了苗紅的最後願望。
「不,」她對黎子中說,「她覺得沒有見面的必要。」
黎子中點點頭。
半晌他問:「她仍然漂亮嗎?」
旭芝據實答:「病人相貌不好看。」
黎子中又點頭。
然後他長長歎口氣,「她就得那個願望?」
「是。」
「我可以做到。」
旭芝剛想說什麼,書房門一開,有一個年輕漂亮女郎走進來:「子中,我——」一眼看到旭芝,「啊,對不起,我不知你有客。」知趣欲退出去。
黎子中卻喚住她,「來,莉花,來見過我侄女旭芝。」
旭芝寒暄幾句,便站起告辭。
才走到大門口,眼淚便落下來。
她躲進車子,捂著臉,好好地哭了一場。
年輕的她哭所有不能成為眷屬的有情人,又哭所有原本相愛卻又錯失時機的情侶。
終於住了聲,已近黃昏,她紅腫雙目駕車離去。
第二天,旭芝對碧珊說:「告訴你母親,一切沒有問題。」
碧珊說:「你們好像都比我知道得多。」
旭芝答:「你所不知的不會傷害你。」
「說得也是,我何必追究。」
旭芝笑說:「我是那種若不知親生父母是誰也決不會去查訪的人。」
碧珊也說:「對,既遭遺棄,不如努力新生活,何苦追溯往事。」
「真做得到?」
「做不到也得做到。」
苗紅在彌留時十分平靜。
碧珊一直守在母親身邊。
她父親已自外國趕返,一有時間即到醫院。
旭芝比誰都傷心,神色呆木。
苗紅在最後關頭神智有點模糊,她弄不清時間空間,笑著對碧珊說:「囡囡快去衛生間,莫惹人討厭。」
碧珊當然知道她要到好幾歲才學會自動上洗手間,甚叫母親煩惱,一聽此言,不禁淚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