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心只得作罷。
她仍然回到妹妹的公寓去。
一路上非常沉默,不發一言。
許仲智笑道:「你的推測有失誤。」
是,島上並無發生過謀殺案。
「你猜測苗紅在島上去世,是因為那盒子吧?」
「是,盒子裡明明盛著她的骨灰。」
「如今看來,未必是她的骨灰。」
「有證人指出那確是她的永恆指環。」
「那麼,那骨灰是燒後才被移到島上。」
如心頷首,「看情形是。」
兩個妹妹興高采烈要去格蘭湖島吃海鮮,如心最不愛遊客區,願意留在家中。
許仲智最坦白不過,「你姐姐去我才去,姐姐不去我不去。」
兩個妹妹嘩然。
小許笑,「咄,若連這樣都辦不到,還配做人家伴侶嗎?」
兩個妹妹啊一聲又擠眉弄眼起來。
如心此時倒開始有點欣賞共聚天倫的熱鬧。
就在此際,電話鈴響了。
許仲智一聽就叫:「如心,快來,是黎旭芝。」
黎旭芝在那頭開門見山說:「如心,我把你的作品看過了,寫得很好,不過真實結局卻不是那樣的。」
「我現在也知道了。」
「結果是他們和平分手,苗紅返回新加坡結婚生子,生活得很好,一直住在烏節路一幢公寓裡,丈夫很鍾愛她,他是個有名望的律師。」
如心稱是。
「你寫得比較悲觀。」
「愛情故事是該落得惘悵的吧?」
「也不是,我喜歡大團圓結局。」
「可是黎子中與苗紅最後也並沒有結婚。」
黎旭芝比較世故,「有幾對情侶可以有始有終?這便是生活,我覺得他倆的結局已經不錯,有若干個案,簡直不堪入目。」
「說來聽聽。」
「要不要出來談談?」
「現在?」
「我介紹一個人給你認識。」
如心納罕,「誰?」
「崔碧珊。」
「她此刻在溫埠?」如心驚喜交集。
「我就住在她家裡,她願意與你見面。」
嘩,都來了!
「我們在家等你,你到喬治亞西街一零三一號十五樓A來。」
如心掛了電話,立刻要出門。
妹妹說:「這樣吧,你們去訪友,我倆去吃阿拉斯加蟹王。」
四人一起出門。
一路上如心異常緊張,看樣子小說結尾又需重寫,不過見到崔碧珊之後,一定可以獲得最真確資料。
到了門口,小許輕輕說:「這是可以俯瞰全市景色的豪華住宅。」
一按鈴就有人出來開門。
黎旭芝笑說:「大駕光臨,蓬蓽增輝。」
她中文底子比她謙稱的好得多了。
寬敞客廳另一角有人迎出來。
如心一抬頭,呆住了。
這不是苗紅還有誰?同她夢見過的女郎一模一樣!鵝蛋臉,大眼睛,長髮綰在腦後,身穿紗籠。
她走近,對著如心笑,如心更確定是她,衝口而出:「苗紅!」
那女郎伸出手來相握,「你見過家母?」
如心已知失態,可是仍然目不轉睛凝視崔碧珊,像,外型如一個模子刻出,可是神態不似,崔碧珊活潑,異常爽朗。
大家坐下,黎旭芝斟出飲料,順手拉開窗簾,市中心的燈色映入眼簾,如心暗暗歎息一聲,差不多半個世紀已經過去,物是人非。
崔碧珊先開口,「聽旭芝說你對家母的事有興趣?」
「是。」
「何故?她不過是一個平凡的妻子,一個普通的母親。」
如心清清喉嚨,「可是她同黎子中的關係——」
崔碧珊失笑,「人總有異性朋友吧。」
「是——」如心十分惘悵。
崔碧珊笑意更濃,「你希望她嫁給黎子中。」
如心大力點頭。
黎旭芝也笑,「為什麼?我伯父個性比較孤僻,很難相處,做他終身伴侶,不一定幸福。」
崔碧珊補一句:「我父母相敬如賓,我認為算是對好夫妻。」
如心俯首稱是。
崔碧珊一直含笑看著她。
如心說:「沒想到你們兩家一直有來往。」
黎旭芝與崔碧珊相視而笑,「也許因為新加坡面積小,更可能是因為我倆談得來。」
如心問:「有照片嗎?」
崔碧珊站起來,到臥室去片刻,取出一隻銀鏡框。
如心接過看。
照片中母女宛如姐妹,緊緊摟著肩膀。
「可有托夢給你?」
崔碧珊輕輕搖頭,「沒有。」
看樣子她也愛熱鬧,心靜與獨處的時間比較少,故此難以成夢。
崔碧珊說:「聽說你繼承了衣露申島。」
「那島應由你做主人才對。」
崔碧珊大驚,「不敢當,」笑笑說,「周如心你溫婉恬靜,才配做島主人。」
如心大奇,「為何你們對衣露申島一點好感也無?」
她倆異口同聲:「怕寂寞呀!」
如心低頭不語。
黎旭芝笑說:「如心的氣質都不像現代女性。」
「所以她才是適當的繼承人。」
「伯父一定也看到了這一點。」
許仲智到這時才說:「如心確是比較沉靜。」
如心問:「她一直很快樂?」
崔碧珊答:「相當快樂。」
「有無提起往事?」
「極少。」
黎旭芝說:「分手後,伯父親自把她送返新加坡,二人並無交惡,伯父一直講風度,勝過許多人。」
如心答:「是。」
她聽說有很壞的例子,像分手時男方生怕女方糾纏,躲得遠遠,視作瘟疫,待女方揚名立裡,男方又上門去賒借……還有,男方先頭百般覺得女方配不起他,又不爭氣,結果潦倒給女方看……
這個時候,許仲智輕輕說:「我們該告辭了。」
如心也覺得再也不能查根究底。
「我送你們。」
「不用客氣,我認得路。」
仍然送到樓下。
這時,如心又覺得崔碧珊並不太像苗紅了。
許仲智說:「外型是她像,氣質是你像。」
「你怎麼知道,你又沒見過苗紅。」
「可以猜想得到。」
「那骨灰——」
「很難問出口,『喂,令堂骨灰怎麼會到了衣露申島上?令尊會允許這種事發生嗎?』」
如心為難,「所以人與人之間永遠存在著隔膜。」
小許忽然表態,「我與你肯定什麼話都可以說。」
如心笑,「是,此言不虛。」
小許接著說:「我們真幸運。」
二人又添了一層瞭解。
如心說:「崔碧珊未能暢所欲言,也難怪,我若是她,我亦不願向外人披露母親生前曾念念不忘一個人。」
許仲智說:「或許,她已經忘記他。」
「不!」如心堅決地說,「你決不會忘記黎子中那樣的人。」
許仲智不欲與她爭執。
忘不了?許多必須自救的人把更難忘記的人與事都丟在腦後,埋進土裡。
許仲智從不相信人應沉湎往事抱著過去一起沉淪。
不過他不會與周如心爭執。
「我送你回去。」
回到公寓,兩個妹妹還沒有回來,如心找到了筆與紙,立刻寫起來。
該回到哪一天去?
對,就是她病發那一日。
她忽然清醒了,有點像迴光返照,平和地對黎子中說:「讓我們分手吧,這樣下去,彼此拖死,又是何苦!」
黎子中知她不久將離人世,心如刀割,輕輕說:「一切如你所願。」
「我想離開這島。」
「你的情況不宜挪動。」
「日後你在島上生活,也不會有我死亡的陰影,讓我到醫院去,那是個不會連累人的地方。」
「可是你一直不願去那裡。」
她握住他的手,「可是現在時間到了。」
「我去叫救護直升飛機。」
她吁出一口氣,雙眼閉上。
他一震,以為她已離開人世。
可是沒有,她尚有鼻息。
黎子中照她意思通知醫護人員。
急救人員來到島上,一看情形便說:「先生,你應刻早把病人送到醫院,她情況很危險,你需負若干責任。」
黎子中一言不發。
他一直守在病人身邊。
可是她卻渡過危險期,返回人間,漸漸在醫院康復。
他一直陪著她。
她說:「現在我才真相信你是個好人。」
他不語,他只微笑。
「假如我說我仍想離去,你會怎樣做?」
黎子中答:「我答應過你,你可以走。」
她很感動,「你只當我在島上已經病逝好了。」
黎子中搖搖頭,「我會採取比較好的態度,讓我們維持朋友的關係。」
她淒然笑,「經過那麼多,我們還可以做朋友?」
黎子中握住她的手,「我相信可以,告訴我,你打算到哪裡去?」
「回家。」
黎子中頷首,「我知道你一直想家。」
她渴望地說:「去掃墓,去探訪親人。」
「我派人照顧你,我表弟是個可靠的人。」
「不,讓我自己來,讓我試試不在你安排底下生活。」
「你不怕吃苦?」
「子中,或者你不願相信,這幾年來,即使衣食不優,我仍在吃苦。」
「對不起,我不懂得愛你,我沒做好。」
「不,是我不懂接受你的愛,錯的是我。」
在分手前夕,他們冰釋了誤會。
他送她返家。
見到父母,老人面色稍霽,早已接到風聲,知道他與土女終於分手。
「你留下來吧。」
「不,」他厭倦地說,「我回倫敦,我比較喜歡那裡。」
老人譏諷他,「幸虧不是回那座荒島終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