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孫心中有一個譬喻,不敢說出來,假使有人把六合綵頭獎六個號碼告訴她,她也會拿兩塊錢出來投資,賺它一票。
蔣氏雄赳赳、氣昂昂地要設宴請朱小姐吃飯,最好她能把李先生也請出來。
南孫並沒有把這個意思傳達給鎖鎖,只說她去了歐洲。
過沒多久,鎖鎖真的偕李某到巴黎度假去了。
南孫的學生生活乏善足陳。
章安仁是唯一的清涼劑。這個建築系的男生出身小康,本來同時考取英國一間大學,卻因比他小一歲的弟弟而留下來,把機會讓給他。
像時下所有有之前的青年,出人頭地是他人生一大目標,名利心重,南孫有時覺得他把得失看得太要緊,但誰也不否認他是個好青年,老太太尤其喜歡他,連帶著對南孫也有點改觀,她現在老愛說:「女孩子命好即可,嫁得好便是命好。」
最苦惱的是南孫以大學生身份竟沒法與無知老婦人辯駁,儘管有人要,女人嫁兩次三次也總不是正路。
週末章安仁總來蔣家逗留一會兒。
冬季,兩人沖了熱巧克力喝,背靠背聽音樂聊天。
南孫仍然留著一頭長髮,編成一條大松辮,小章愛把辮梢擱在上唇裝鬍髭。
南孫為這頭髮下的心思不可謂少,隔日便洗一次,印象中它從來沒乾透過,因不能用熱風吹,怕折斷。
幾次想剪短,但章安仁說:「沒有這海藻似的頭髮,我就不認得你了。」
鎖鎖在巴黎拍的照片及兩人中學時留影一齊擱案頭,章安仁眼睛瞄到,便取過看。
「後面的公寓房子是她的產業,凱旋門路一號。」南孫指與他看。
「她真是你的同學?」
「當然。」
「這麼有辦法的奇女子不像日常生活可以遇到。」
「她只不過比較懂得做生意。」
「什麼生意?」章安仁聲音有一絲輕蔑。
南孫覺察到這一點,便不搭腔。
但小章並沒有停止,「一個年輕女人要弄錢,也不是什麼困難的事,況且她又長得那樣,又叫騷騷這樣的名字。」
南孫站起來,霍地轉身,堅決地說:「夠了。」
章安仁大惑不解地抬起頭來。
「她是我朋友,如果你不喜歡她,我不介意,但別對牢我批評她。」
「可是我說的都是事實。」
「男人,在任何情形之下,不得批評女性,免失風度。」
章安仁見南孫如此決絕,倒是十分意外,一則他人物在甲女面前挑剔乙女,簡直是恭維,二則他覺得他同南孫已經夠親密,不應有任何人夾在當中,年輕人一時下不了台,便一聲不響站起來離開蔣家。
在門外被風一吹,章安仁有輕微悔意,他故意逗留一會兒,待南孫追出來挽留他,他好趁勢將她一把摟在懷中,就像電影中那樣。
但是他等了一刻,南孫並沒有出來,他只得走開,賭氣去打了一個下午的球。
球伴中不乏同年齡的女孩子,也都很活潑漂亮,剪了最時髦的髮型,穿著最時款的衣裳,但章安仁卻獨獨愛上蔣南孫獨特氣質,她是那種罕有的不自覺長得好的女孩,隨隨便便穿一件麻包呢大衣加條粗布褲,鞋子老似坦克車般笨重,益發顯得人敏感而細緻,不著顏色的面孔有天然的濃眉及長睫,做起功課來像電腦,喜讀愛情小說這一點尤其可愛。
換句話說,似南孫般尚未被大都會空氣污染的少女已經不多了。
一整個下午他都惦念她,早知這麼吃苦,就不該開罪她。
晚上電視演一個蕩氣迴腸的愛情片,章安仁想提醒南孫看,終於忍了下來,他不知這場賭氣可以拖多久,遲早要投降的,但忍得一時是一時。
螢幕中的女主角對情人說:「……我知有個沙灘,那沙白的耀眼,我帶你去,我帶你去。」
但她犯了案子,他通知執法人員來把她帶走,他偷偷流淚,音樂奏起,黑人歌手以怨曲的味道唱出「你若要使我哭」。
章安仁按熄了電燈。
第二天天氣冷得不屬亞熱帶,他在課室門外看到南孫在等他,頭發毛毛的,大眼惺忪,鼻端紅紅的,雙手戴著他送的真皮紅手套。
不知恁地,頓時有一股暖流流通他全身,他趨前去,溫柔地握住她的手。
南孫抬起頭來看著他,「真冷。」她說。
「冷死人。」章安仁說。
當日傍晚,小章把南孫帶回家去見父母。
伯父母很健談,看得出是勢利的,故此頗為喜歡南孫。
南孫跟著鎖鎖學來一點皮毛,買了大盒名貴手制巧克力送禮,上海人極重視這些細節,她受到特殊待遇。
小章帶她參觀家裡,「這是我的房間,婚後你可以搬來住,」他開玩笑,「要是不滿意,我搬到你家也一樣,要不,叫雙方父母各投資一半,我們組織小家庭。」
南孫但笑不語。
他們確實成了一對,南孫一直沒有其他男朋友。
鎖鎖在凱旋門路一號住了很久很久,初春才回來,她同李氏的關係,已經很公開,小報與一些雜誌都渲染得很利害,聽說開會的時候,李氏把她帶在身邊,令一些年高德劭的董事非常不滿,頻頻抗議,怨聲載道。
每次讀到這種新聞,南孫總是大笑一場,樂不可支,覺得好友似一枝曼陀羅。
至於她自己,已立定主意要做一棵樹。
鎖鎖新家裝修完竣,南孫上去參觀,一桌一椅,燈飾窗簾,都是精心選購,甚至門上一到防盜鏈,都系出名門,別出心裁。
非常非常豪華瑰麗,年輕如鎖鎖這樣的女主人簡直擔當不起。
她穿著發白的粗布褲,舊襯衫,躺在織錦沙發上,鬈發幾乎垂到地上,臉容無聊,南孫趁這種強烈的對比替她拍下照片,許多刊物爭著採用。
鎖鎖看上去並不見得特別開心。
自水晶瓶子斟出琥珀色的酒,她緩緩呷飲。
樓下停著巨型房車,穿制服的司機侍侯。家中用著名廚,每天吃飯前研究菜單。
南孫卻懷念區家尾房黝暗中傳來的麵包香。
她沒有同鎖鎖說起這些,也許她愛聽,也許她不愛,誰知道,她決定不冒這個險。
沒多久,南孫遇到生活中第一件棘手事。
系裡來了一名新講師,女性,年紀比她的學生大不了多少,照南孫的看法,一瞧就知道不是省油的燈:皮膚曬得黑黑,額角油油,單眼皮眼睛自有一股媚態,有種外國人最喜歡這種東方風味,加上她打扮另有一功,一時穿大襟寬身長袍,又一時系沙龍裙,引得大學裡老中青三代不少洋人盡在她身邊轉來轉去。
但是她卻偏偏似看中了章安仁。
若說南孫是好吃果子,那是騙人的,她也是被寵壞了的孩子,別人的卷子交出去,拿個乙等,她向同學借來抄一遍,反而拿甲等,這其中有什麼巧妙,南孫自然不會公開,她有她的法子。
如今歐陽小姐偏偏是她的講師,那女人不把她放在眼內,量南孫也不敢動彈,公開地約章安仁課餘去打網球。
南孫覺得一口氣難以下嚥。
這樣下去,死忍死忍,難保不生癌。
而章安仁,也不知是真不懂還是假不懂,約他三次,他居然也肯去一次。
南孫含蓄地諷刺過他一次,他卻說:「總要敷衍敷衍,到底是老師。」
「她不是你那一系的人。」
「他們時常在一起通消息的,對了,你別多心,真奇怪,我與珍妮伊利莎白她們在一起玩,你又不鬧。」她們是他的表姐妹。
章安仁不知道其中訣竅,這裡面有別瞄頭的成分,年輕人最著緊這個。
南孫同鎖鎖說:「你看你看,我眼眉毛給人剃光光。」
鎖鎖笑得前仰後合,「啊,蔣南孫,我實在愛你。」
「你不知道,不是我小器,那女人掌握我的英國文學卷子,現在無論我寫什麼,丙減,人家抄我的功課,甲加,這樣下去,我升不了級。」
「那麼,叫章安仁跟她回家。」
「我不相信你!」
鎖鎖說:「她只是一個小小講師。」
南孫心一動,她說得對。
「擒賊擒王。」
一言提醒了南孫,歐陽的老闆是羅布臣,羅布臣還有上司,這上司的鼎爺是系主任張良棟教授。
張良棟非常精明,系中每個學生都認得,特別是蔣南孫。
最後一次見面在禮堂,中文系邀請金庸來演講,各派各系的老師學生慕名而來,傾巢而出,擠得禮堂水洩不通,為免觸犯消防條例,一部分人只得站在門口聽,而不能看,南孫就是其中一名。
站累了,她往後靠,那人也大方地借出一邊臂膀,南孫手裡拿著一套射鵰,本來想叫講者簽名,現在恐怕要失望,怎麼擠得過人牆呢?
她歎一口氣。
這時她聽到身後有人說:「交給我。」
南孫轉過頭去,才發覺那人是張良棟教授,她立時漲紅了臉,但把握機會,把書交給他。
他笑笑:「半小時後,在這裡原位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