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丈夫攤開報紙,「利率上漲,老太太手頭不見放鬆,南孫攤大手板追零用時似債主,唉,男是冤家女是債,恐怕要養到三十歲。」
「我說說她。」
做父親的又說:「算了。」
女兒房間發出轟然笑聲,還有人拍手跳地板。
當晚,蔣太太找南孫說話。
「你打算升學?」
「本校會收我念預科。」
「朱小姐呢?」
「她找工作。」
「看樣子她成績會比你好。」
「一向如此。」
「朱小姐在我們這裡有一段日子了。」
南孫抬起頭。
「她家人不會說話嗎?」
南孫警惕地說:「找到工作她會搬走。」
「薪資夠租房子?」
南孫語塞。
「你把她家長找來,把話說明了,哪怕在這裡住一輩子都沒關係。」
「真的,媽媽,真的?」
「當然真。」
鎖鎖設法同父親聯絡,寄到新加坡的信件全部打回頭,上面寫著「無此人」。
第一份工作面試,需要有套像樣的衣服鞋子。
南孫道:「我有積蓄,銀行存折裡還有歷年來的壓歲錢,你同我放心。」
鎖鎖不語。
「唉,」南孫又說,「看我對你多好,連我自己都感動了。」
鎖鎖實在無法不笑出來。
「你同莫愛玲差不多身材,聽說她也在找事做,不如合股買套好衣服,輪流穿,同學們都這麼做。」
「不。」
「你仍然記仇,人家都很後悔說錯話,已是中一的事了。」
「這人心毒,我有無爹娘與她無關。」
「一場同學……」
「我自己會想辦法。」
「好好好,不與她玩,你真倔。」
結果衣服鞋襪是新買的,借了蔣太太的皮包,並且到理髮店去修過頭髮。
由南孫陪著她去面試。
是一間日本人開的出入口行請文員。
地方狹窄,堆滿貨板樣品,與南孫想像中的寫字樓有點不一樣。
她不至天真到以為一畢業便可以穿著名貴套裝在私人豪華辦公室上班,有秘書接電話奉茶,但這陣式也委實太讓人失望。
她在一張人造皮沙發上等了半個小時,鎖鎖含笑出來,她知道事情成功了。
不過這種事成功並沒有什麼值得高興。
南孫開口便問:「月薪多少?」
「一千四。」
「我不相信。」
「是這個公價。」
「人肉大賤賣。」
「噓。」
「夠吃,還是夠住呢?」
「凡事有個開頭。」
鎖鎖仍然微笑,不知是否對著日本人笑久了,一時收不回來。
南孫第一次以客觀的眼光看她。
今天略為打扮過了,面孔上淡淡化妝,益發顯得濃眉大眼,皮膚光滑豐潤,像是閃出光芒來。穿著時髦衣服及高跟鞋,顯得身材高挑標緻。
南孫訝異地發現一夜之間,鎖鎖成為大人了。
日本人二話不說地聘用了她,是否因為這寶石般的外表?
他叫她一星期去學三夜日語。
鎖鎖說:「骯髒的人生路開始了。」
南孫勇敢地問:「總也有點風景好看吧?」
「希望。對了,第二件事:找房子。」
「這你就不必急,慢慢來。」
鎖鎖上班以後,早出晚歸,電話漸多,全體男性來找,趙錢孫李都有。
南孫趁暑假大展鴻圖,自稱預科生,替好幾個孩子補習,有上門來的,也有她到會的,低至小學一年級,高至中四的都有,南孫教學方式大膽活潑,學生十分喜愛,收入並不下於鎖鎖。她仍然穿粗布大襯衫,把收入省下買時裝貼補鎖鎖,那一方面鎖鎖取得薪酬,也去選了剛剛流行的運動裝球鞋送她。
原校錄取南孫念預科,她選了七科,決定拿文學士。
蔣太太歎口氣:「你好生考本市的大學,叫老人家掏錢送你出國,決無可能。」
南孫吐吐舌頭。
她的夏季還是假期,大幫人相約去看戲吃冰,出門時也會遇見鎖鎖回來,有小轎車接送,南孫的異性新朋友見到鎖鎖,不約而同地,都會得不由自主地一怔。
都問:「那是誰?」
「我表妹。」
「看上去比你略大。」
南孫開學前一星期,鎖鎖說她找到地方搬。
「搬到什麼腌臢的去處?」南孫不捨得她。
「你來看。」
地段並不太好,但還算是住宅區,地方也乾淨,房東是一對年青夫婦,剛結婚,分期付款買了這層公寓,又覺吃力,於是租一間出來,三個人都早出晚歸,根本沒有人用廚房。
南孫去作實地觀察時,小兩口剛下了班,恩愛得無比,穿一式的球衣褲,摟在一起看電視。
鎖鎖的房間已付了定洋,並且擺著幾件傢俬。
她轉過頭來看著女友。
「日本人借給我的。」
南孫不出聲。
衣櫃裡全是花花綠綠的衣服。
鎖鎖又說:「樣板。」
南孫覺得蹊蹺,但沒有更妥善辦法,於是默不作聲。
朱鎖鎖終於搬離蔣家。
蔣太太一直送出來,「朱小姐,外頭住得不舒服,儘管再回來,自己家裡一樣。」
南孫覺得目前做得十分得體,深明愛屋及烏之理,非常感激。
算起來,鎖鎖一共在蔣家逗留了五個月。
她一走,區家便差人來找。
蔣太太理直氣壯地應付那聲勢洶洶的壯漢。
南孫當夜大哭一場。
蔣太太說:「瘋了,有什麼好傷心的。」
南孫嗚咽地說:「……她沒有一個自己的家。」
蔣太太也惻然,過一會兒說:「你放心,那麼能幹的女孩子,相貌又好,會得竄起來的。」
開學時南孫做了新校服,買了新課本,無憂無慮做其預科生。
身邊少了最好的朋友,差天同地,於是拚命纏住工餘的鎖鎖。
她老說累,沒有空,要加班,有應酬,多種借口加在一起,她們一星期也見不了一次。
南孫惆悵的同母親說:「不知她怎樣了?」
蔣太太笑,「她一走,你祖母也少個說話的對象。」
「對對對,現在逼我背四大福音。媽,你知道我,國文考不好就是因為怕背書,現在百上加斤。」
南孫的父親說:「連荃灣都要蓋住宅房子了,已漲到兩百塊一呎,還會往上升,今晚非同老太太開談判不可。」
「可是那種地段……」
「在蓋地下鐵路你懂不懂,四通八達,方便即可,中層階級實事求是,不計較空排場。」
南孫聽不進去。
班上多了三五個插班的男生,使女校轟動起來,本來舉止豪爽的蔣南孫也不得不略略注意到儀態。
她同鎖鎖通電話,「我好不好把頭髮剪掉一點?」
鎖鎖說:「剪時容易留時難。」
「那麼……」
「南孫,老闆叫我,下次再談。」她匆匆掛上電話。
南孫氣結,如此低廉的薪工,如此身不由己。
她剛想同鎖鎖說,同級的林文進約她看電影而不是莫愛玲。
林文進在功課上頗指點她。
一次段考,南孫寫完題目便想交卷,林文進坐在她隔壁抹脖子,使眼色,南孫疑惑,翻過試卷,發覺背頁還有一道題值二十分,頓時驚出一身冷汗,趕緊回答。
事後林文進罵她:「這般粗心,何等不值。」
南孫雖翹著嘴不語,心中是服貼的。
由此可見林文進為她好,不是損友。
蔣家給女兒最大的恩賜是予她交友自由,她與林文進往來極之公開。
南孫想鎖鎖看看她的新朋友,遍約不獲,誰知一日她卻自動摸上門來。
那日南孫悶極無聊,正在收拾鎖鎖剩下來的雜物:日語錄音帶、書本,以及一大堆異性給她的卡片、便條、信件。
鎖鎖並不嘲笑喜歡她的人,一切都是尊貴的,她把他們的情意留著,甚至是一枝花,都壓在書中,乾癟後隱約還留下一絲清香,芳魂仍存。
蔣太太笑著探進房來,「看誰來了。」
在她身後的是朱鎖鎖。
一身打扮鮮明華貴,在路上碰見,南孫未必敢同她打招呼。
一進房來,鎖鎖先甩脫高跟鞋,放下手袋,脫掉外套,然後用一條橡筋紮住頭髮,一連串的動作看得南孫發呆。
只見她自手袋中取出香煙盒子,點著火,吸一口,說:「悶死人。」
蔣家不准公開吸煙,因當家的老太太認為煙酒賭均為墮落的象徵,蔣太太雖有煙癮,在家也絕對不吸,南孫連忙起身去掩上房門。
她痛心地對鎖鎖說:「你變壞了。」
鎖鎖聽得這話,先是一呆,隨即轟然地笑起來。
南孫覺得她誇張無比。
社會這個染缸再黑,不見得三個月就把一個少女摧殘掉,鎖鎖這種過分戲劇化的表現一半是炫耀,表示她與女學生大大的不同。
南孫沒好氣地問:「你這次來,有什麼事?」
「來看看你。」
「怎麼會有空?」
「辭掉了工作。」
南孫一呆,「日本人難為你?」
「他叫我早上去接他上班。」
「我不明白。」
「早上,八點鐘,叫我去他公寓按鈴,與他一起去談生意。」
「唉呀呀,把你當早餐?」
鎖鎖按熄香煙,「也許我們倆想得太猥瑣,也許他真的不認識路要我陪。」
南孫反而放心了。
鎖鎖能為這樣的小事辭去工作,可見她內心世界仍然十分幼稚,黑白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