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孝順兒孫誰見了』便是最大的牢騷。」
「許多的,孩子們爬在足前仍不滿意呢。」
「家母不是那樣的人。」
「你十分幸運。」
「可是我自幼失父。」
「那麼,是不幸中之大幸。」
「我父親到底是誰?」
「要不就是許旭豪,要不就是區永諒。」講得十分取巧。
「鄧大夫,你才應該到我們新聞室來做發言人。」
「你出生紙上姓許,宣誓紙上姓區,你的小中大學文憑都是區韶韶,新聞部證件也姓區,身份證護照上也寫區。」
韶韶沒好氣,「你想說什麼?」
「要改姓許也來不及了。」
「其實我最應該隨母姓姚。」
「那時不作興跟母姓,非得替孩子找個父親不可。」
「結果還不是沒找到,吃人的禮教。」
「那位區先生肯出讓姓字,已經不錯,法律上此刻你是他女兒,有權分享他的產業。」
「慢著,你假設我姓許?」
「是,後來伯母改嫁,所以你跟繼父姓區至今。」
很合理的假設。
「他們二人在何處?」
「你若信伯母之言,他們已經去世。」
「兩個人都不在了?」
「韶韶,你可不需要他們。」
「你說得對。」她也不會因此愛母親少一些。
韶韶一直喝啤酒。
小鄧忽然想起來,「伯母去世後你有沒有登訃聞?」
「有,同事們出了許多力,事後亦有刊登啟事謝他們一聲。」
小鄧沉默。
韶韶問:「你的意思是,我會自他們處得到消息?」
「或許不,可能他們已經去世。」
韶韶有點累,揉揉眼,「如果恢復姓許,憑出世紙我可領取英國屬土公民護照。」
「你若申請居英權,一定是首批獲得護照的人之一,何必拿三等文件。」
「可是我已棄權。」
「我曾苦勸你。」
「我告訴過你,鄧志能,我不喜歡拿英國人給的特權。」
「那麼,你跟我入英籍。」
「鄧志能,我永遠不會做任何人的附屬品。」
「區韶韶,我們好似不大像情侶。」
韶韶微笑,「嚮往那種對白也容易,買本五十年代文藝小說高聲朗誦包你滿意。」
「回家吧,你倦了。」
那夜韶韶緬想往事,七八歲的時候,母親接了外快回來做,不知是誰,叫她翻譯外國電影的中文字幕,一邊攤開劇本,一邊聽聲帶,重複又重複。那部電影叫《巫山盟》,男主角一直問:「你愛我嗎」,然後又輪到女主角問:「你呢,你可愛我」,後來她車禍撞斷了腿,他誤會她移情別戀……
韶韶為他們心急,「說呀,你為什麼不說?告訴他呀」,幸虧最後是大團圓。
第二章
母親做到深夜,韶韶睡好一覺起來,猶自聽到「你愛我嗎」,蕩氣迴腸。
交了卷子,韶韶便有禮物,大大的洋娃娃,新鞋襪……都是母親的心血錢,慷慨地用在她身上。
韶韶雙目濕潤。
吃了那麼多苦,到了今日,她區韶韶才不會做任何人的附屬品。
即使是可愛的鄧大嘴。
韶韶落下淚來,可恨她沒有能力叫母親享福,母親手藝至差一環是烹飪,韶韶手笨,只會煮罐頭湯、即食麵,老希望在母親生日時弄一桌家常菜請她,這個心願始終未償。
一日,得知上司認識專欄作家蔡瀾,而這位蔡先生十分會弄兩味,韶韶異想天開,同上司商量:「如此這般,能否請他到舍下一展身手?」
那總新聞主任猶疑地說:「我們的關係十分客氣,怎麼好提出這樣的要求?」心想,女子過了二十七八歲尚不結婚,真會越來越怪。
接著母親的健康急轉劇下,只得吃些易消化的健康食品了。
「你愛我嗎」,巫山盟的對白尚歷歷在耳,韶韶蜷縮在床上,彷彿回到七八歲模樣。
而母親,母親正伏在床另一端的小書桌上,靠一盞六十瓦小檯燈,連夜操作。
假如有父親的話,她不必如此辛勞。
韶韶嗚咽。
電話鈴響,是鄧志能的聲音:「睡不著?」他猜得到。
韶韶說:「我們速速結婚吧。」
「好,明日一起向上頭要求放假。」
「放多久?」
「一個月。」就這樣決定下來。
韶韶落淚。
「想念母親?」
韶韶不住哭泣,她記得母親說過:「韶韶,志能也是個孤兒,對他好一點兒。」
小鄧問:「要不要我過來?」
「不,我很累了。」
韶韶掛斷電話,蒼茫入睡。
夢中見到母親來撫摸她頭髮,她伸出手去,發覺自己的手小小,是個嬰兒,這個時候,鬧鐘響了。
第二日,鄧志能來接她上班。
兩個人的上司聽了消息都眉開眼笑:「結婚是人生大事,好極好極。」
兩個星期後,他們在報上刊登一則簡單的啟事,某年某月某日鄧志能與區韶韶在某註冊處結婚。
那日韶韶穿一套象牙白現買的禮服,沒有用頭飾,也不戴首飾,但是年輕的女同事不約而同地說:「區大姐今日好漂亮。」
大筆一揮,簽下名後,成為合法夫妻,假期也正式開始。
韶韶已搬到鄧志能的宿舍去住,心裡踏實多了。
「適才有無注意到觀禮席上有異樣的客人?」
「沒有,誰來了,伊利莎白二世?」
「我已問過陛下,她適逢子女婚姻糾紛,無暇出席。」
「那你指誰?」
「我希望看到你父親。」
韶韶沉默。
他們隨後忙著收拾衣物出門。
韶韶嘀咕:「為著這班同事才去置套禮服,信不信由你,值我半個月薪水。」
「不過,穿上也真好看。」
韶韶笑,溫柔地看著他,「鄧大嘴,我愛你。」
「呵,我終於自你嘴裡聽到這三個字了,苦盡甘來,守得雲開見月明。」
這時有人按鈴,門外站著新聞室的辦公室助理小明,笑嘻嘻:「他們叫我送來的。」
手上捧的是一大疊放大照片,已經衝出來了,另外一隻名貴禮盒,不知裝些什麼。
先看照片,拍得真好,也難怪,鏡頭與手法已拍過無數達官貴人,駕輕就熟。
二人立刻細細欣賞。
半晌,才想起那只禮盒。
打開一看,是威治活瓷器茶具一套。
咦,這可不是同事送的,同事們都知道她最講實際,一隻耳杯走天涯,喝茶喝湯都是它。
「有無賀卡?」
「有。」
上面寫著「區韶韶小姐新婚之喜,蘇舜娟敬賀」。
「蘇女士是什麼人?」
「毫無頭緒。」
「是一位伯母吧?」
「嗯,也許,茶具用得著,將來可以招呼客人。」
這時鄧志能忽然叫她:「韶韶,過來看。」
他手內握著張放大照片,前方當然是一對新人,後邊是觀禮賓客,小鄧指著其中一位太太問:「這是誰?」
韶韶一看,「不認識,也許是路過的好奇人。」
她曾派駐大會堂,一有空便下樓到婚姻註冊處去看新娘子。
「好臉熟。」
「每個中年太太都是臉圓圓,毫無分別。」
小鄧目光落在那兩隻銀相架鑲的舊照片上。
「你來看,四人照片中那位不知名女士是否跟這位太太相像?」
韶韶「嗤」一聲笑出來。
捕風捉影。
「她的姓名,也許就叫蘇舜娟。」
韶韶沒好氣,指著照片中其餘的面孔,「那麼,她,她,與她呢,又是誰?」
小鄧忽然笑,「都是我的前度女友,前來看我最後一面。」
「對,以後就沒機會了。」
「是,一入區門深如海。」
幸虧行李簡單,三扒兩撥就收拾好。
以他倆的辦事能力與生活經驗,無事不迎刃而解。
不過韶韶也很明白,千萬不能生孩子,否則千年道行,也喪在一朝。
韶韶的同級同事育有一嬰,平時因工作繁忙,交給保姆打理。放假了,內疚的母親特地花一個上午弄了一鍋魚粥,自以為美味非凡,誰知那一歲大孩兒不領情,不肯品嚐,那母親忍無可忍,把辦公廳的威武使出來了,整個鍋壓在孩子頭上,結果母子相擁大哭。
太迷人了,便會愛恨交織,真可怕。
不過母親說過:「可是他們也給你樂趣。」
韶韶問:「我呢,我有無貢獻?」
「你一直與眾不同,聰明、可愛、溫馴、讀書用功,生活中沒有壞習慣,你是媽媽的至寶。」
韶韶記得她笑得眼淚都掉下來。
那樣稀罕的一塊寶石,長大了也不過是芸芸眾生中的一名。
「你在想什麼?」
韶韶回過神來,「沒什麼。」
鄧志能當然知道她又在懷念母親。
兩人檢查過飛機票及護照後拎著行李剛想出門,電話鈴響了。
小鄧立刻說:「別去聽它。」
「也許只是祝我們一路順風。」
已經拿起聽筒,幸好這次沒脫口答「新聞室。」
「是區小姐吧,現在要叫聲鄧太太了。」聲音輕柔,是位伯母。
「哪一位?」韶韶笑問。
「我姓蘇。」
「呵,你是送威治活那位嗎?」
「正是。」那邊也笑。
「我們好像沒有見過面。」
「見是見過的,那時你還小,不記得,上星期看到報上的啟事,才知道是故人之女結婚了,這電話是新聞室給我的,太冒昧了,不見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