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什麼時候開始,韶韶已不再對他說老實話了?
韶韶跟著說:「奇芳真慘,連外公都不在乎她。」
「韶韶,我同你說一個故事。」
「長不長?太長的我不要聽。」
「你這人太沒味道。」
「還有,像孫叔敖司馬光那種誨人不倦式故事,我也不要聽。」
「咄。」
「你可以開始講了。」
鄧志能訴苦:「要命,我是怎麼認識你並且娶你為妻的?」
韶韶點點頭,「果然不出所料,開始訴苦了,結婚才一年,就忍不住了。」
「這是上帝與三個信徒的故事。」
「我聽過了,」韶韶立刻打斷他,「三個信徒在禱告,上帝關注第一個,只拍拍第二個背脊,但是對第三個不理不睬,人們以為他最愛第一個,可是不,第一個信心最軟弱,它才特別關心,而奇芳正像第三個信徒,毋須上帝擔心,所以沒人理她。」
小鄧白了妻子一眼。
「你看我多聰明,」韶韶說,「我派奇芳去看姑媽,正因為她同姓許的人一點兒關係也無,不招疑心。」
鄧志能不住搖頭。
韶韶攤攤手,「我只是想姑媽早日可得安慰。」
鄧志能點頭,「這才像人話。」
韶韶說:「唯一比失去父母更慘的是失去子女。」
「還有,失去相愛的配偶。」
韶韶伸手過去握住鄧志能的手,「所有失落都叫我們傷心。」
「我倆好似在合作寫一首新詩。」
韶韶終於笑了。
奇芳去了三天,回來的時候瘦了黑了,像是受到極大的震盪。
韶韶不解,「你怎麼了,許多人經常去內地旅遊經商,見怪不怪,你為何不慣?」
奇芳用手托著腮,「我們一家從來沒有去過,家父已處半退休狀態,他沒有興趣勞碌來回奔波,我與燕和也瞭解那決非旅遊勝地。」
「見到許旭英沒有?」
「見到。」
「她怎麼說?」
「她很感激我們,可是,最終還是嚅嚅地問:『健兒,健兒大概是不會回來了吧』,韶韶,她不相信,她以為我們好心編了故事來騙她。」
韶韶心如刀割。
難怪奇芳神情茫然。
奇芳說下去:「我想她除非親眼看到鄭健無恙,否則終身不能釋然,韶韶,我所不明白的是,為何有些人的命運重複又重複,一代一代那樣傳下去。」
韶韶說:「我不知道,但是我總算知道為何一些人下午三時就開始喝酒。」
「你要不要喝?我陪你。」
「奇芳,我不可以喝了。」
「為什麼,阿鄧不給你喝?叫他出來,我好好教訓他。」
「奇芳,你快要做阿姨了。」
「什麼?」奇芳一時沒會意。
韶韶微笑。
「啊,」奇芳明白過來,「啊,太好了,韶韶,預產期在幾時,告訴我,我過來照顧你,我來喂清晨三點鐘的那一頓奶。」
「明年七月。」
「真好,天氣熱,孩子什麼衣服都不須穿,光著小手小腿,讓我來幫忙。」
要到這個時候,韶韶才發覺奇芳比她更喜歡孩子。
可是兩次婚姻,都沒為她帶來子女。
「鄧大嘴的嘴巴笑得咧開來了吧?」
「他還不知道。」
「你第一個告訴我?」奇芳驚喜。
韶韶點點頭。
「你真好,韶韶。」
出江湖混了那麼久,姚韶韶自然懂得收買人心。
「韶韶,你是超級高齡產婦,不如辭掉工作好好在家待產。」奇芳是真心關懷。
「喂!我哪裡有那麼老,別亂嚷。」韶韶臉色發青。
「韶韶,姐妹面前不打暗話,你今年倒底貴庚?同前朝的事前朝的人有那麼多瓜葛,不會年輕了吧,生理上來說,可謂奇跡,佩服佩服。」
韶韶笑了,她們真的開始像親姐妹了,自己人,說話何必忌諱。
奇芳忽然說:「當初母親要是把我也帶在身邊,不知何等光景?」
「她沒有能力養活兩個孩子,把我拉扯大已不簡單,況且,你父一定會爭取你的撫養權,爭不到手,決不罷休,她永無寧日,這事她已經過再三考慮,並無第二個選擇。」
「那樣的抉擇,一定是痛苦的。」
「母親一生在痛苦中度過。」
「可是,在少女時代,她是快樂的吧,外公那樣疼愛她。」
「我想是。」
「還有,你與她那麼親,又那麼孝順,事事以母為先,也令她感到滿足吧?」
「奇芳你把我說得太好。」
「世事古難全,母親生前失去不少,到底也得要回一些。」
「對,奇芳,我有件東西要送給你。」
「是什麼?」奇芳詫異。
只見韶韶回房去,半晌出來,手中拿著白色軟紙包的小小一件東西。
「那是什麼?」奇芳大奇。
軟紙被輕輕拆開,奇芳看到一隻小小的洋娃娃,約兩掌高,金髮、藍眼,容貌秀麗,穿著一套格子衣裙,赤腳,看得出是韶韶幼時玩具之一。
「可愛嗎!」
韶韶說:「洋娃娃的年紀不小了,原本的跳舞紗裙及高跟鞋均已失落,這套裙子由我後來配回,我深愛這只玩偶,它伴我度過無數快樂的時光,現在轉送給你。」
「不,留給你女兒,應當給你的女兒。」
「叫你拿著便拿著!」
「是母親買的吧?」奇芳輕輕接過。
「是,那年我十二歲。」
母女二人特地乘電車到一間新開的日本百貨公司,那日母親異常闊綽,多花兩角錢,乘電車樓上頭等,到了玩具部,隨手一指,便叫售貨員把大大的盒子取下,韶韶記得她心花怒放,愛不釋手,頭髮可以梳,雙眼會眨動的洋娃娃!
奇芳猶自喃喃說:「……留給你女兒。」
可是韶韶不想孩子承繼她任何回憶或往事。
她願意孩子像鄧大嘴,沒有個人歷史。
問起鄧志能的家庭往事,他只會搔搔頭皮,「廣東中山人,家父少年時便來港謀生,做米業,家境不錯,讀掃干埔官小,後念皇仁書院,升港大醫科,畢業後考入政府做事。」
三句話講完一生,這才是最理想的一生。
「這真是可愛的一隻洋娃娃。」
「是,後來走遍大江南北,再也沒發現比它更美的人形玩偶。」
「它有無名字?」
「沒有,它只是我的洋娃娃,或是那只洋娃娃,因為一見它,母親便會驚呼:『那只洋娃娃還在呀』。」
「謝謝你,韶韶。」
「我一直愛它。」
「看得出來。」
「它有一隻眼睛已經不會開合。」
「我注意到。」
「好好保存它。」
「這是我收到的最珍貴禮物之一。」
奇芳告辭。
韶韶獨自發呆,直至鄧志能回來。
鄧志能一進門,只見妻子一聲不響坐在露台,捧著一杯冷茶,不知想些什麼。
他走到她身邊說:「出來了。」
「誰出來了。」
「我申請你入籍的文件出來了。」
噫,時限總是會到。
「去驗過身體,及格後一年內要做移民,準備好了沒有?」
「阿鄧,我也有個消息要告訴你。」
小鄧把雙手插在口袋裡,「我早已知道。」
「什麼?」
「要等妻子宣佈才恍然大悟的丈夫統統要打三十大板,韶韶,辛苦你了。」
「你是幾時知道的?」
「當你看完醫生回來悄悄哭泣的時候。」
韶韶握住鄧志能的手,「瞞不過你的法眼。」
「真是,似我這般絕頂聰明,玻璃心肝的人,世上並不多了。」
「我真幸運。」
「那還用講。」
姚韶韶堅持上班至產假開始,說也奇怪,自從懷孕後,她就不再夢見母親,她吃得下睡得著,胖了許多,常受醫生警告:「體重增加太多,並非好現象。」她置之不理,大吃大喝,強悍地站在辦公廳裡指揮如意。從背後看去,像一座小山,有礙觀瞻,可是丈夫與同事不介意,管它呢。」
燕和隨奇芳來探訪她,大吃一驚,這是韶韶?她不認得她了,憐憫之餘,有大仇已報的感覺,這女子何止重了三十公斤!真醜真辛苦,活該,誰叫她平日做人那麼厲害。
燕和笑了。
韶韶猜也猜到她想些什麼,卻完全不介意。
敘完舊,韶韶問燕和:「令尊同令堂可好?」
「父親在墨爾本做客,家母在夏威夷度假。」
韶韶忽然冷笑,「殺人放火金腰帶。」
奇芳忙勸說:「何苦把我也罵進內。」
燕和跳起來,「好意來看你,卻被你侮辱,下次還叫人怎麼來。」
韶韶低下頭,「對不起。」
「勇於認錯,可是堅決不改!」燕和直罵。
「既然知道她的脾氣,也不要怪她。」
燕和賭氣,「祝你再胖三十公斤,而且永遠不瘦回去。」對於現代女性來說,這已是十分歹毒的詛咒。
奇芳先叉開話題,「你生產後就要移民,會不會吃苦?」
「你放心,家家戶戶都那樣做,飛機上全是幼嬰,熬苦是國人本色。」
「房子買好了沒有,裝修呢,嬰兒用品可是一件都不能缺,想想都替你辛苦。」
「一切是自願的,心甘情願,就不覺痛苦。」
「不要與我們失去聯絡。」
「我不會,母親甘於寂寞,我卻喜歡熱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