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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頁     亦舒

  下車時,韶韶說:「區先生下次找我,請先通知我一聲,好讓我準備。」

  為人長輩,也不見得有隨時突擊檢查的權利,多年來工作上的訓練使韶韶認為那是一種不專業不禮貌的表現。

  他們一直認為她即是她母親,錯!

  母親被感情及直覺操縱一生,她才不會。

  不過,韶韶苦笑,控制了現代女性的是她那份工作。

  回到新聞室,上司召她。

  「區,我有一個好消息要告訴你。」

  韶韶一聽,立刻明白了,「屎,你們要調走我。」

  「這是好事呀,證明你不是新聞室的傢俱雜物。」

  韶韶吸一口氣,「去何處?」

  「去區域市政局。」

  「呵,」韶韶冷笑一聲,「刺配邊疆。」

  「你的視線廣闊了——」

  韶韶給他接上去:「上頭好升我。」這句話唬盡天下英雄好漢。

  「正是,你是明白人。」

  「我不去。」

  「區,這不是可以討價還價的事,總要有人去。」

  「今天真不是好日子,壞消息連二接三。」

  洋上司翻著文件,半晌沉吟道:「兩局裡倒是有個空位,忙是忙一點,主要是侍候那位女勳爵,但是你可以勝任呀,你外形討好,人又能幹。」

  韶韶忽然明白了。

  她嘴角露出一絲笑,但馬上把笑意收斂。

  這才是他們要她去的地方,怕她倔強,先拿另一個位子嚇一嚇她,相比之下,這還算是優差,至少辦公地方在市中心。

  可是,讓上司知道你比他聰明是行不通的,韶韶在臉上擺出猶疑之情。

  「區,那是一份好差使,不知多少人想去。」

  韶韶仍然維持緘默。

  「好了,算是通知過你了,過兩日這一連串調動自會公佈。」

  韶韶知道這上下恐怕人人都已知道此事,總算是個體面的位子,算了吧,受人二分四!焉得不低頭。

  她說:「你知我是最不計較的。」

  一動不如一靜,又得重頭適應新環境,新同事的脾性習慣,真是十分勞累。

  出來辦事,主要不過是講究與人相處,這麼些年來韶韶已練得面皮老厚,什麼時候該說什麼話,什麼程度的輕與重,她都掌握得十分好,只是,實踐起來,還是累得肌肉僵硬。

  這是她第一次生出倦意。

  從前母親在時,她要照顧她,她不能言倦,好幾次,被同事氣得簡直想動武毆打對方,去到警局在所不計,但一想到母親、一腔怒火轉為悲哀,獨自走到街上,找個角落站著流淚,哭完了,才回去,若無其事地坐著繼續辦公。

  現在已毋須這樣做了。

  現在一則心已剛強,二則也闖出點兒名堂,還有,母親不在,她愛怎樣就怎樣。

  辭了工專門在家搓麻將也在所不計,雖然韶韶並不懂得打牌。

  她比奇芳要多吃許多苦。

  奇芳再不如意,也不愁生活,奇芳永遠不知肩上背著一家開銷之苦。

  韶韶那時盼升職是盼得發瘋,因為升上去可拿房屋津貼,母親可以住得舒服點。

  她們母女一直租人家一個小單元住,公寓舊了,也不裝修,燈飾傢俱都似懷舊片中道具,房東動輒勸她們搬走,願意貼補一筆搬遷費。

  終於升了,韶韶淚盈於睫,立刻打電話給家裡,「媽媽,媽媽,我們可以搬家了。」

  這句話至今,己超過八年。

  臨到真的搬家之際,又不捨得舊家,什麼都帶著走,小時候玩過的塑膠洋娃娃,一架古董恩德胡得打字機……她把新家裡最好的套房讓給母親,「媽,我老不在家,住床位即可。」

  之後日子較為舒適。

  母親一張嘴何等密實,從來沒談過她的過去,有,亦是不著邊際之事。

  把那樣痛苦的往事埋在心底,真會減壽。

  她是母親生命中唯一的慰藉。

  同事過來問:「調了?」

  「嗯?呵,是,哪裡都一樣做啦。」

  「可有升?」

  「沒有啦,哪有那麼快,人才又不是出眾。」

  韶韶無法把自己從往事中拉出來。

  在那艱苦歲月裡,區永諒的經濟情況一直很好,但母親絲毫沒有在他身上得到任何資助,說起來,大概還有人會怪她沒把奇芳帶在身邊吧。

  ——不是一個好母親。

  韶韶歎口氣,到了今天,他們都圍攏來看,嘖嘖稱奇,「像,真像,你不知你有多像你母親。」

  韶韶忽然感覺到無限辛酸。

  她撥電話給鄧志能。

  鄧志能怪緊張,「你從來不在辦公時間找我,什麼事?」

  「志能,這世上,我只有你了,你也只得我罷。」

  「每個家庭都一樣啦,」鄧志能好不詫異,「旁人怎麼會理我們的閒事?我們也不會理會人家。」

  「我深覺寂寞。」

  「不怕,找個借口與同事臉紅耳赤地大吵一頓好了。」

  也是好辦法。

  「我同你相愛已經足夠。」

  「大嘴,謝謝你。」

  但是掛線後的區韶韶憂鬱如故。

  她同手下的小朋友說:「西門,去查一查,轉換姓字需要何種手續。」

  「大姐,」那西門大吃一驚,「轉職必須同時轉換姓字嗎?」

  韶韶笑,「這是本市新例,已經三讀通過,你趕快挑一個好聽的姓名,像慕容、端木、香……」

  那小朋友只得說:「大姐,我立刻幫你去查。」

  韶韶忽然想跟從母姓。

  她趁午膳時間與奇芳通了次電話。

  奇芳一副隔夜嗓子,一聽就知道還沒起床。

  嘩,睡到日上三竿,真厲害。

  「韶韶,你的聲音真叫人愉快。」她有點哽咽。

  「你有心事?」

  「你怎麼曉得?」

  「聽得出來。」

  「我與燕和大吵了一頓。」

  「姐妹以和為貴。」

  「唏,這是我們家事,外人不會瞭解,你不知道她這個人,自幼父母親已把她寵成一種罕見怪物,此人利慾薰心,一直嫌我這個姐姐會影響她順利嫁入豪門。」

  「怎麼會!」韶韶不以為然,「一人作事一人當。」

  「她嫌我名譽欠佳。」

  「你做過些什麼見不得光的事?」

  「出來,韶韶,我慢慢告訴你。」

  韶韶說:「下午四時,我開一次小差。」

  「不見不散,死約。」

  見了面,奇芳把原委告訴韶韶。

  「我結過兩次婚,她認為我有辱家聲,聽說,她未來公婆頗有迷信,怕乃妹像乃姐。」

  韶韶「嗤」一聲笑出來。

  「你不以為然?」

  「幼稚,」韶韶不知不覺肯定已站在奇芳這一邊,「這年頭誰沒結過一兩次婚,燕和毋須急於做順民討好布家。」

  「你知道那家人姓布?」

  「不然我還能在新聞局裡辦公?」

  「布家請客,我全部不出席,我不是太懶,我根本已經很少回家,那日,家母叫我赴宴,我還不願出現呢,幸虧去了,認識了你這樣的好友。」

  韶韶不出聲。

  事情發生在別人身上的時候,我們老說,告訴他呀,坦坦白白地和盤托出呀,這有什麼好瞞的?可是輪到自己,統統不是那麼一回事,韶韶此刻就開不了口。

  半晌,她問:「奇芳,你快樂嗎?」

  奇芳抬起頭,想了一想,「不,我不快樂,我衣食住行均屬上乘,但是我從小不快樂。」

  「為什麼?」

  「我一直覺得父母不喜歡我,在我印象中,母親從來未曾緊緊擁抱過我,我們從來沒有互相訴過衷情,可是他們待燕和是截然不同的,相信你看得出來。」

  韶韶吞一口涎沫,「但是你已是成年人了。」

  奇芳微笑,「呀,可是我一直有自卑,一個人如果連父母都不能討好,還能討好誰呢?」

  「那是不必要的敏感。」

  「韶韶,為何我們那麼投契?」

  「你真想知道?你準備好了沒有?」

  那奇芳猶疑了,警惕地把雙臂抱胸前。

  韶韶歎口氣,「不不,我並非同性戀者,事情更糟,我是你同母異父的姐姐。」

  奇芳張大了嘴,凝住表情,一動不動,她五官長得秀麗,靜止的時候,面孔更覺完美。

  韶韶這才發覺,長得像母親的,其實是奇芳。

  第五章

  過了許久,奇芳舉杯喝盡面前的冰水,「我不明白。」

  韶韶進一步黯然解釋,「我們的母親結過兩次婚,我姓許,你姓區。」

  「你明明也姓區。」

  「我也是上星期才知道的。」

  「你是我姐姐?」

  韶韶點點頭。

  奇芳凝視她,雙眼發紅,「你為什麼到現在才來相認?」

  「我說過我也是剛知道。」

  「誰把這件事一直隱瞞我們?」奇芳聲音忽然提高。

  周圍的茶客已轉過頭來張望。

  「他們三個人。」

  「哪三個?」

  「我的母親以及你的父母。」

  「他們為什麼不肯親口跟我說?」

  「口難開。」

  奇芳忽然掩著臉大笑起來。

  韶韶瞭解這種情況,情緒受到太大的壓力,一個人不是哭就是笑。

  她按住奇芳的手,「我們出去走走。」

  韶韶怕其餘的客人不瞭解。

  奇芳不反對,韶韶握著她的手,拖她出去,站在商場一個櫥窗前。

  只聽得奇芳喃喃道:「我明白了,許多不能解釋的細節,此刻完全水落石出,我到今日才恍然大悟,為何我的待遇與燕和完全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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