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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頁     亦舒

  她聽到司徒醫生的房間傳出爭吵之聲。

  接著,是傢俱碰撞,瓷器摔碎,有人叫道:「你於的好事!」另一人說:「我已經說清楚,我倆再也沒有瓜葛。」

  蘇西深深悲哀,關係到了這種地步,還不快快結束,還待何時?

  她已經推開醫務所大門,預備離去,忽然之間,聽到一聲女子尖叫。

  那女子刺耳欲聾的尖叫聲持續良久,一聲接一聲,跟著,有人推開了門,跌撞地衝出來,此人正是司徒偉文醫生。

  他一臉恐懼,瞪大雙眼,像是不置信事情會潰爛到這種地步。

  他的雙手抱在胸前,開頭,蘇西還不知發生了什麼,然後,剎那間,蘇西看到鮮血自他小腹湧出。

  司徒轟隆一聲倒在地上。

  蘇西不知什麼地方來的勇氣,她立刻撥緊急電話通知派出所。

  蘇西接著走進司徒醫生的房間去,看到她大哥蘇進呆若木雞般站著不動。

  蘇西四肢這時像風中落葉般顫抖,不知如何是好。

  司徒在地上呻吟:「此事……不名譽……影響大……快走。」

  一言提醒蘇西,她頓足道:「還不快走!」

  蘇進抬頭,看見妹妹,也不及細想。何以她會在這裡出現,聽見走字,便拔足飛奔。

  這時,警察與救護車也趕到了。

  司徒尚有知覺,一口咬定,是他自己錯手的意外。

  「我與女友爭吵,一時氣憤,自殺盟志。」

  警察狐疑地看著蘇西,「你是誰。」

  蘇西立刻答:「我是司徒醫生的病人。」

  「你看到什麼?」

  「我什麼也沒有看到,我自衛生間出來,已經如此。」聲音與雙手都簌簌地抖。

  司徒被護理人員抬出去,門外已聚集好奇人群,警察留下蘇西的地址與電話號碼。

  再一次回到太陽底下,蘇西的胃部痙攣,忽然之間,伏在電燈住上,嘔吐起來。

  路人紛紛走避,有一兩個還掩著臉。

  你看,尚未遭災劫,世人已經唾棄,做人能不小心。

  蘇西回到家,平躺著,絞緊的胃才慢慢鬆開來,不過,一顆心仍然跳到喉頭上,全身的不隨意肌全部異常活動。

  她不住呻吟。

  電話響了。

  「蘇小姐,」是郭偵探,「真湊巧,你也在現場。」

  蘇西只得說一個是字。

  「我已拍下蘇進落荒而逃的照片,相信你必定有用,而我的工作也可以告一段落了。」

  「是,謝謝你。」

  小郭忽然歎口氣,「蘇小姐,恕我多嘴。」

  「郭先生,你是我尊重的人,請直說不妨。」

  「蘇小姐,得饒人處且饒人。」

  「你說得有理。」

  小郭輕輕放下電話。

  蘇西捧著頭深深歎口氣。

  傍晚,有人按鈴,門外昏暗,蘇西一時沒把訪客認出來。

  「誰?」

  「我姓殷。」

  「啊,殷小姐,請進來。」

  她仍然穿著上午那套衣服,樣子憔悴。

  蘇西忙問:「司徒怎麼樣?」

  「沒有生命危險。」

  蘇西鬆口氣,放下一塊大石;

  「他叫我來向你道謝。」

  「不要客氣。」

  「待他康復,我們決定移民他鄉,從頭開始。」

  「那也是好主意。」

  她悄悄落下淚來,同那樣一個人在一起,想必會終身擔驚受怕:他可會故技重施,他可管得住自己?

  蘇西忽然間:「殷小姐,你芳名叫什麼?」

  「我叫殷紅。」

  啊,叫那樣的名字,感情路上,必不好走,古老人從來不會替孩子取個別緻或與眾不同的名字,就是怕引邪惡神靈的注意。

  她似乎仍然有一絲不放心。

  蘇西一再向她保證:「我什麼也沒有看見。」

  殷紅靜靜離去。

  第二天,報紙一角,有段小小新聞,事不關己的人根本不會注意。

  大都會一日之內不知有多少不尋常的慘事發生,此類意外微不足道。

  蘇西的心始終忐忑,原來保守秘密是那樣辛苦的重擔,始料未及。

  母親決定與鄭先生結伴乘輪船游東南亞,到達合裡,上岸玩一個星期。然後轉飛機返來。

  蘇西真正為他們高興。

  她也想鄭先生知道她對他絕對沒有反感,看到他,會嬌悄地稱讚:「中年人穿深色西裝最好看」之類,使他高興。

  家裡只剩蘇西一人。

  送船回來,還沒掏出鎖匙,大門邊忽然閃出黑影。

  蘇西嚇一跳,本能地退後兩步,瞪著那個人。

  這是誰?

  臉容枯槁,瘦削得仙風道骨,伸出來的手不住顫抖。

  電光石火之間,蘇西喊出來:「蘇進!」

  平素的囂張、跋扈、驕傲、自大……全部丟到爪哇國,今日的他似一個晚期癌症病人。

  蘇西仍懷著一絲警惕,「你怎麼了?……

  他吞一口涎沫,.「你全知道?」

  蘇西怕他口袋裡還藏著另外一把尖刀,「我知道什麼?」

  「我的事。」

  「我什麼都不知道,你別多心。」

  蘇進點頭,「沒想到你會如此寬容,是我看錯了你。」

  終於承認狗眼看人低。

  蘇西仍與他維持距離,溫和他說:「我不明白你講些什麼,我聽不懂。」

  蘇進自顧自說下去:「原本你可以攤開來講,分掉我的遺產。」

  蘇西答:「我已有我的一份。」

  她又補充:「要那麼多錢來幹什麼。」

  蘇進又頷首:「說得好,錢可以買得到的東西,畢竟有限。」

  蘇西加一句:「非常有限,不外是大屋大車這一類滿街都是、人人都有的東西。」

  「蘇西,我欠你。」

  蘇西輕輕說:「兄弟姐妹,誰也不欠誰。」

  他轉身走了。

  蘇西連忙開門人屋,她心酸地躺在沙發上,無故落淚。

  錢可以買到什麼呢,床鋪被褥,兩斤豬肉,幾件新衣,她童年與少年的歡樂都被歧見葬送掉,永遠無法挽回。

  朱啟東醫生找她。

  「你在什麼地方?」

  「醫院。」

  蘇西駭笑,「一直沒回家?」

  「有突發事件,走不開。」

  「什麼時候有空?總也得放你們回家吃頓飯洗個澡吧。」

  「一下班我就來你處。」

  下午,他來了,站在門口不願進來。

  他用手揉著雙眼,渾身發散著醫院獨有空氣清新劑的味道。

  「怎麼了?」蘇西知道有蹊蹺。

  「我很累……病人不治。」

  蘇西啊一聲,「可憐的朱啟東。」

  「情緒欠佳,我還是回家的好。」

  蘇西拉住他的手。

  「我這裡歡迎你。」

  兩個年輕人擁抱片刻。

  蘇西問:「好過一點沒有。」

  他筋疲力盡地苦笑,「有一杯熱可可更好。」

  「我立刻幫你做。」

  蘇西捧著一大杯熱飲出來,他已靠著沙發睡著,實在太勞累了,精魂與肉體分家。

  蘇西替他蓋上張薄毯子。

  朱啟東是個好人,但是好人卻未必是個好伴。

  他整個人已經奉獻給研究工作,醫院手術室才是他的家,他每一絲精力都被病人搾取得乾乾淨淨,作為他的家人,得到的不過是一具時時躺在沙發上的軀殼。

  蘇西是個聰明人,所以她的功課與工作成績都平平,因為她知道,做得好過人十分便需多付一百分努力,太辛苦了。

  毋需認識朱啟東二十年,亦可知道同他在一起生活會十分枯燥。

  蘇西歎口氣。

  這時,他外套口袋裡的傳呼機又響起來。

  蘇西開始討厭這件裝備,她把它自朱啟東的外套口袋取出,一手關掉。

  一室皆靜,朱啟東可以好好睡一覺。

  蘇西拿起一本小說,獨自讀了起來。

  這真是世上最奇異的約會,二人共處一室,一個看書,另一個睡覺,沒有音樂,沒有對白。

  以後,恐怕還有很多這樣共度周未的機會。

  電話鈴響,蘇西連忙拎起聽筒。

  「蘇西?我是雷家振。」

  「啊,雷律師,有要緊事?」

  她聲音十分嚴肅,「你馬上到大宅來一趟,有個特別會議需你出席。」

  東窗事發了。

  雷律師收風也真快,沒有什麼事瞞得過她的法眼。

  蘇西看了看熟睡中的朱啟東。

  她大可以放心去開會,朱君在八小時內無論如何不會醒來。

  她換上一套整齊的衣飾出門。

  只花了二十五分鐘便抵達目的地,大宅的老傭人替她開門。

  蘇西感喟,少年時她來過這裡見父親,永遠挺胸直行,目不斜視,因為一不留神便會看到白眼。

  今日又來了。

  那只法蘭西座地鉈鍾仍然放在老位置,每過一刻鐘便會當當敲響報告時辰。

  客廳中那盞大水晶燈永遠擦得精光燦爛,纓絡閃著驕傲的虹彩。

  這裡叫大宅,蘇西與母親住的地方叫公館,或是簡稱那邊。

  他們都在父親的書房裡。

  雷律師出來說:「蘇西,進來。」

  一家人齊集。

  蘇西的眼光尋找蘇進,只見他背著所有人面壁獨坐一個角落。

  他的母親面如死灰。

  他兩個妹妹不發一言,一副蒙羞的樣子。

  雷家振律師說:「我們現在與朱立生先生通話。」

  朱立生?他在什麼地方?

  雷家振按下電話揚聲器。

  那一頭傳來宏厚的男聲,語氣卻不失婉轉,他這樣說:「我已看過報告。」

  蘇西覺得朱氏父子聲音相當像。

  雷律師說:「那麼,朱先生,請給我們一個裁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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