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她們說什麼,蘇西總是開不了口,承受著無限屈辱。
她試過在夢中掙扎張嘴,可是只能發出啞啞之聲,似只烏鴉,急得她熱淚直流,於是引起更多恥笑。
心理醫生同她說:「你已經長大,不必理會出身,鼓起勇氣,開始自己的生活,庶出有什麼關係,你一旦耿耿於懷,自卑不已,這噩夢終日會折磨你。」
真是分析得好。
蘇西歎一口氣,正想自夢中走出來,忽然之間,她看到自己的手腳身體迅速長大拔高,在數秒鐘內變成一個大人模樣。
噫,蘇西不再是七歲,蘇西已是二十三歲。
接著,她呀地一聲,發覺會得開口說話。
她指著蘇近,「你!」
蘇近吃驚地抬起頭看著她,這是誰、什麼時候進來、怎麼會得站在門角。
「哎呀,是那個女人的女兒。」
「我叫蘇西,」她一字一字說出來,「蘇──西。」
她踏前一步,握著拳頭。
蘇近與蘇周害怕了,姐妹摟作一團。
蘇西甚有快感,想揮舞拳頭,作一次大突破,可是鈴聲大作,甚為吵耳。
剎那間,她醒了。
哎呀,這是一個好夢,她真不願醒來。
第二天一早,她去探望司徒醫生。
司徒是個英俊溫柔的年輕人,現代譯夢人,而且會替客戶堅守秘密。
他聽完蘇西敘說,想一想,「你已得到釋放,不再自卑。」
蘇西很安慰,「我相信如此。」
「不過,一個真正不介懷的自由人,不會做這種夢。」
「這個我也懂,從今以後,輪到他們夢見我揮舞著拳頭分掉他們四分之一財產。」
司徒耐心他說:「不,也不是那樣。」
蘇西靜下來,「應該如何?」
「應該心胸裡完全沒有那一家人,你才會得到真正釋放。」
蘇西釋然,「這是至高境界,明鏡本非台,向來無一物。」
司徒也笑。
「不,我恐怕會永遠記得他們。」
「那麼,你心中永遠有創傷。」
蘇西承認,「可是,每個人心中都有傷疤,人生怎會十全十美。」
「說得很好,有沒有想過遺產怎麼樣用?」
「我不懂投資,也不會做生意,我想,會慢慢使用利息。」
「已經可以令你舒服地過一生。」
同一天,雷律師找她:「你得見見朱立生。」
「誰?」
「請勿掉以輕心,這朱立生與我同樣是你的品格評選人。」
「我可不知家父有這位老友。」
「你一向知得很少。」
這是真的,她從未踏進過大宅的門,過年過節,父親只來稍坐一下,看看她就走,像個有特權的客人,一次,約七八歲模樣吧,她忽然客套地同他說:「謝謝你來看我們。」她記得父親笑了。
又有一次,他帶來一個朋友,送蘇西一套栩栩如生的西遊記人物玩偶,蘇西珍藏至今。
蘇西懂事的時候,父母已經分開,他把她生活安排得相當好,房子、車子、每月支取零用及家用。
中學畢業,替成績不是上佳的蘇西找了幾間小大學,蘇西挑美國加州是因為當時一個小男朋友也要到西岸升學,結果到了彼邦,兩人只見過三次面。
蘇西並沒有讀得名列前茅,是,她是庶出,那邊永遠看不起她,但是她卻沒因此患出人頭地及揚眉吐氣情意結。
那太吃苦了,何必付出巨大代價去令看不起她的人對她刮目相看呢。
她的身份是不可轉移的事實。
畢業時,父母同來參加她的畢業禮,那幀照片她一直珍藏。
想到這裡,雷律師打斷她的恩緒:「明日下午六時,你到美國會所德薩斯廳見他。」
「遵命。」
父親病發的一段時期,她應召去看過他,蘇進他們十分不放心,再忙也有一人抽空坐一旁監視,毫不避嫌。
蘇西認為他們欺侮病人,十分憤怒。
可是她其實並不認識病中的父親,他從來都是個陌生人。
與一般病人不同,他並沒躺床上,也不穿睡袍,照樣穿西裝在書房中工作。
每次見到蘇西,總是很寬欣。
「你來了。」他說。
除此之外,沒別的話。
有時也說:「來,替我把這份資料儲入電腦。」
通常,那個監視人會露出極度不安的神情來,像一隻貓被人扯住尾巴倒吊一樣。
漸漸他瘦下去,考究的西裝與襯衫越來越大,似只空洞的殼子。
然後,他進了醫院。
晚上六時,德薩斯廳。
一走進去,便看到一大瓶黃玫瑰,她精神一振。
她向領班說出她約的人,恃者連忙帶她到一張空桌坐下。
蘇西想喝酒,可是太陽還未下山。
她聽人說過,日落之前喝酒,是墮落行為。
蘇西嗤一聲笑出來。
她不知身後已經站著一個年輕人,津津有味看著她。
等到發覺身邊有一道影子,才轉過頭來。
她十分訝異,這不可能是朱立生,這人不過三十,不不,甚至不超過二十六歲。
果然,他伸出手來,一邊說:「家父有事臨時趕往新加坡,他失約了,叫我來招呼。蘇小姐,我叫朱啟東。」
蘇西反客為主,「你好,請坐。」
「家父說抱歉,改天再請蘇小姐。」
因本來見的是他父親,蘇西不禁老氣橫秋、視朱啟東為晚輩,順口問道:「讀書還是做事?」
那朱啟東有點迷惑,這個一頭鬈發的年輕女子與他一般穿白襯衫藍布褲,他從未見過女子有那樣旺盛的毛髮,一轉過頭來,他看到天然濃眉,小扇子似的睫毛,與一雙炯炯大眼。
朱啟東有點失魂。
他故意必恭必敬他說:「已經在做事了。」
這時,蘇西已經知道語氣不對,有點造次,可是一時下不了台,只得死挺,輕描淡寫地問:「幹的是哪一行?」
朱啟東順她的意,誠惶誠恐地答:「我是一名小兒科醫生。」
啊,他的眼睛出賣了他,笑意自他眼角飛濺出來,沾到蘇西臉上。
「怎麼會有空?」
「我正放假。」
「你時時放假?」
「不,剛參加無國界醫生組織到蒙古烏蘭巴托回來。」
蘇西探探身子,「去幹什麼?」
「我負責幫助當地兒童醫治縫合兔唇裂顎。」
蘇西凝視這個年輕人,肅然起敬,可是嘴巴仍然問:「沒有薪酬?」
「是志願行動。」
「自備糧草?」
「正確。」
「烏蘭巴托是個怎麼樣的地方?」
「夏季白天氣溫升至攝氏四十五度,可以把柏油路曬至龜裂。」
蘇西聳然動容。
她不出聲了。
朱啟東知道他面試已經及格,鬆一口氣。
半晌,蘇西試探地問:「我可以叫一杯啤酒嗎?」
「當然。」
太陽落山了,金光射到蘇西毛毛的鬢角上,把她白皙的臉襯托得似安琪兒。
朱啟東聽見他的心在說話:這是一見鍾情嗎?
他看著她貪婪地喝起冰凍啤酒來,天真地呀一聲,瞇起眼,情不自禁地表示享受。
物質世界裡,有這樣平常心的女子已絕無僅有。
父親叫他招呼她,他卻已決定追求她。
她是誰?不知道,也不重要。
朱啟東心思蕩漾。
只聽得蘇西問:「你可擁有診所?」
「不,我在大學醫學院任職。」
呀,他不急急替孩子治傷風感冒賺錢。
蘇西十分納罕,這樣的年輕人在都會中實在見少,怎麼可能在她面前出現,她運道轉了。
她微笑,「這好似一個盲約。」
朱啟東承認,父親回來時非得謝他不可。
今早還想藉故推辭。
「啟東,你替我到美國會所去見一個人。」
「爸,叫秘書替你改約會日期豈非更好。」
「不不不,故人之後,不可將她在約會日曆上推來推去,你去見她。」
「我不認識她。」
「是一濃眉大眼的年輕女子。」
「我沒有空。」
「我說你有空,你就有空。」
朱啟東看著他父親,「爸,所以我經濟一向獨立,否則真要被霸道的你支使得團團轉。」
現在,他反而要感激他,父親的秘書一定有蘇西的電話地址。
正想讓蘇西知道更多關於他的事,口袋裡的傳呼機響起來。
朱啟東第一次覺得有人比他那僅一歲的換心病人更重要。
蘇西很瞭解,「醫院找?」
「是,我需即刻趕回。」
「你不必理我。」
「我可否再約你?」
「當然。」
「不能送你,抱歉。」
蘇西笑著撥動雙手,「快走快走。」
朱啟東匆匆忙忙離去。
有些男人空閒得會蹲在美容院裡陪女友熨頭髮,不不不,這不是蘇西心目中的男伴。
她獨自坐在那瓶黃玫瑰前,直至天色緩緩暗下去。
真舒暢。
原來父親一直對她一視同仁。
她從來不知道,直至今天。
好幾次,當她還小的時候,不知多想伸手去握父親的大手,卻提不起勇氣,她怕他會推開幼小的她。
後來,父母分手,更加看不到他。
蘇西羨慕那些可以在父親懷中打滾的同學。
被爸爸一把揪起,扛到肩上坐著看球賽,居高臨下,無比尊貴。
吃冰淇淋時毫不經意,糊得一嘴一臉一身都是,由父親擦乾淨……
她一直以為父親已經忘記了她,直至今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