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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頁     亦舒

  那人走進來,高而瘦,寬闊的牙床是整張臉最突出部分,成年人外型並不重要,但他的氣質也很差,不知怎地站不穩,身體老是斜向一邊。

  他的眼睛倒是靈活,上上下下打量蘇西,貪婪地在她身上霍霍打轉。

  這些劣跡蘇近全看不出來。

  她得意他說:「蘇西,這是畫家潘庇文。」

  蘇西只得點點頭,心中嘀咕:這可是她所見過最鬼祟的藝術家。

  干文藝工作的人就是這點奇怪,頂尖一批永遠神采飛揚,瀟灑動人,底下那層卻剛相反,逍蹋猥瑣。

  蘇西無奈,只得同蘇近說:「自己保重。」

  蘇近說:「你也是。」

  走到門口,她才又笑著回頭,"瞧我這記性,我是幹什麼來的?我特地來送帖子給你。」

  打開手袋,取出一張請帖給蘇西。

  蘇西一看,只見是潘氏畫展酒會請帖。

  蘇近說:「記得早點來。」

  蘇西有個感覺,這個姐姐承繼的遺產會去得很快。

  不過,要是那個人使她高興,畢竟也是很難得的事,與旁人有什麼關係。

  你見過幾對金重玉女?世上男女多數配搭得千奇百怪。

  蘇西目送姐姐的背影。

  她叫秘書來:「用你的名義訂十隻豪華裝花籃送去這個地址,我來會賬。"不然,要親戚來何用。

  秘書說:「紐約傳來這一批婚紗樣子。」

  一看,是維拉王的設計,幾款都很簡單別緻,蘇西愛不釋手。

  別的事來得突然會措手不及,但是婚事又不同。

  忽然,蘇西想起尚未通知母親,那一疊婚紗樣子掉到地上。

  她緩緩坐下來。

  秘書笑瞇瞇,"蘇小姐,挑哪一款?」

  蘇西回過神來,"不暴露,包著胸背,卻不失嫵媚輕俏那一款。」

  「我知道了,我把你尺寸去回覆他們。」

  「謝謝。」

  蘇西看看時間,立刻約母親見面。

  「聽說恆陽春的小籠包做得好吃極了。」

  「媽,我們在家中會面,我有話說。」

  她趕了去。

  黃女士一看女兒手上閃爍戒子,就明白了。

  「是誰?"她含笑問。

  「朱立生。」

  黃女士怔住。

  這個反應在蘇西意料之中。

  「你打算正式結婚。」

  「是。」

  「他年紀應與我差不多。」

  「我相信是。」

  黃女士坐下來,"你都想過了?」

  蘇西老老實實地答:「我沒想很遠。」

  「二十年後當他衰老,記憶力減退,體質變弱,甚至多病,你會照顧他?」

  「我沒想過,媽,二十年!也許我們早已分開,也許他看中比我更年輕的女子,更也許我比他更早患上奇怪的疑難雜症。」

  「你已決定了。」

  「結婚是難得的事,媽媽,祝福我。」

  「我支持你。」

  蘇西與母親緊緊擁抱。

  「現在你可以告訴我,你在他身上找到什麼優點。」

  「他富有。」

  黃女士嗤一聲笑出來。

  「他肯結婚。」

  「大難得了。"做母親的聲音有點諷刺。

  蘇西假裝聽不到,"還有,他十分體貼我,事事以我為重,我覺得安全。」

  黃女士不出聲。

  「那種感覺真好。」

  蘇西的雙臂環繞著自己身體。

  黃女士點點頭,"自幼這個家沒有給你溫暖。」

  「很多朋友都喜歡年長的男性,與家庭無關。」

  「你體諒母親才會那麼說。」

  蘇西笑了。

  「嫁這樣一個人,凡事不必娘家操心。」

  「你看,媽媽,我眼光上佳。」

  黃女士呼出一口氣,"凡事都沒有十全十美。」

  「說得好,人人都有陰暗面,承認了這個事實,以後可舒服地生活,他已是我所見過的男人中最好的一個,我隨時隨地維護他。」

  黃女士凝視蘇西,"只要這一刻愛他已經足夠。」

  「我們將旅行結婚。」

  黃女士走到露台去站著,良久沒有再回到室內。

  蘇西知道母親已回到過去的歲月裡去。

  是的,黃遙香記得當年蘇富來也偕她蜜月旅行,在歐洲逗留了整整一個月。

  那真是她一生中最快樂的一個月。

  每到一地,蘇必然說:「我們在這裡結婚吧。"但最終沒有正式註冊。

  一直拖到黃遙香人老珠黃,別笑,對一個沒有謀生本領的女子來說,的確是有這麼一回事,他一走了之。

  蘇西不想打擾母親,她悄悄離去。

  過一日,她去看潘氏作品的預展會。

  為著禮貌,她訂購三兩幅作品,工作人員立刻貼上"蘇西小姐欣賞"字樣。

  蘇西不知那是什麼派別的作品,顏色很濁,線條不明朗,構圖幼稚,但她必須給蘇近面子。

  酒會尚未開始,蘇近迎出來。

  「這邊這邊。」

  她叫蘇西進休息室。

  蘇西微笑著進去,一看室內情況,她呆住了。

  那個潘庇文蹲在一張茶几之前,矮几上平放著一面鏡子,鏡面上的白色粉未排列成一細行一細行。

  蘇西不是鄉下人,她當然知道這是什麼粉未。

  她十分震驚,說不出話來。

  那個畫家抬起頭,咧齒而笑,蘇西不由得退後兩步。

  只見他受了麻醉劑影響,臉上露出亢奮之色,眼珠發黃,說不出的嚇人。

  蘇西渾身寒毛豎起,退出斗室之外,才喘一口氣。

  她生出不祥兆頭。

  蘇近跟出來,同蘇西說:「你試過沒有?」

  蘇西連忙搖頭。

  「你也來試試,精神十足,從此無憂。」

  蘇西焦急地握住蘇近的手,"你千萬不可。」

  蘇近甩開蘇西掌握,笑道:「你知道什麼,不然何來靈感。」

  蘇西雙手顫抖,"蘇近,你要趕快離開這個人。」

  蘇近像是聽不懂,"你說什麼?他是我愛人。」

  「蘇近,跟我走!」

  蘇西凝視蘇近,她雙眼分外明亮,嘴唇鮮紅欲滴,可是面龐卻瘦削枯槁如骷髏,這樣奇特對比,正是中毒已深的特徵。

  蘇西急得落下淚來。

  這時,那潘氏現形了,他向蘇西招手,"過來,過來,你可要快活似神仙?」

  蘇西突然在剎那間鎮定下來,她堅決他說"不。"然後轉頭離去。

  她安慰自己那顆苦惱的心:那不是你的真姐妹,不用發愁到如此地步,況且,你已盡了責任,一個成年人有他的方向,不受人左右。

  可是當晚亂夢連連,不受控制。

  她尖叫起來,喘氣連連。

  第二天清早,她淋了冷水浴,出外跑步。

  太陽剛出來,晨曦無論在哪個城市都壯觀之極,蘇西心緒鬆弛下來。

  別太悲觀,別把事情想得太壞,各人有各人生活方式。

  跑了一公里,停一下,休息,發覺身邊多了一個影子。

  第十章

  蘇西狂喜,抬起頭,果然是朱立生。

  「跟著我多久了?」

  朱立生答:「一輩子。」

  蘇西笑笑,一直向前跑。

  朱立生不徐不疾跟在她身邊。

  半小時後,蘇西停下來,一切煩惱像是隨汗水流乾淨。

  她要求:「背我回去。」

  朱立生笑,"跳到我背上。」

  朱宅的司機一直駕車緩緩尾隨;看到這種情形,不禁微笑起來。

  以前他弄不懂為啥東家會同那樣一個年輕女郎較量,這一刻明白了。

  她叫他快樂。

  一個中年人名同利都有了,見慣世面,樂趣卻越來越少,追求快樂是很應該的。

  蘇西問:「重嗎。」

  「輕盈如羽毛。」

  「可是要背一生一世的。」

  「求之不得。」

  這時,開始有行人向他們注目。

  蘇西笑著下地。

  他們乘車回去。

  稍後,禮服公司一名叫菲臘普的設計師自紐約抵達蘇西的家,為她試衣。

  那位女士的目光充滿讚美,禮服需要改動之處只有一點點。

  「依我看,不需要第二次試身。」

  「那麼,屆時我們到紐約取貨。」

  蘇西一時不捨得把婚紗脫下,再照了一會兒鏡子。

  這件世俗的白色札服可不是人人有機會穿著,有人不過是租來穿,拍完照片歸還,像蘇西的學士袍,穿後退回,不比一些家境富裕同學,可留下作為紀念。

  她招待那位設計師在偏廳用茶點。

  芽衣鏡中的她宛如仙子一般清麗。

  人會老珠會黃,這一刻是所有女子最美好的時光。

  忽然聽得有人在她身後咳嗽一聲。

  蘇西轉過頭去。

  「啟東。」

  「可不就是朱啟東,愛人結婚了,新郎不是我。」

  能夠開這樣的玩笑,對她如此楓怨,可見已無芥蒂,心憎已經相當平復。

  「啟東,我們從來不是愛人。」

  他輕輕坐下欣賞她的丰姿。

  「穿上婚紗的你真漂亮。」

  蘇西笑笑。

  他十分秋歐,"給我一點時間的話,我不一定會輸。」

  「懸壺濟世才是你的大事。」

  「聽說你為了朱家喪失繼承權。」

  「是。」

  「他會補償你。」

  「語氣彷彿酸溜溜。」

  朱啟東傷痛他說:「你知道我永遠不會原諒他。」

  「啟東,永遠是很長很長的一段日子。」

  「蘇西,我特來辭行。」

  「你又到什麼地方去?」

  「非洲扎伊爾。」

  「幹什麼?」

  「該處難民營有十萬名孤兒急需義工。」

  「你會當心吧。」

  朱啟東轉過頭來,勉強地笑笑,伸出手來輕輕拉一拉她的吞發,"別擔心我。」

  他悄悄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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