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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頁     亦舒

  蘇西懇求:「別惱我。」

  朱啟東不肯應允。

  蘇西歎口氣,落下淚來,用手背抹去。

  她感懷身世,不能控制情緒。

  車子停下來。

  「到家了。」

  朱啟東輕輕說:「早知這樣,永遠不出院也罷。」

  「請不要這樣講。」

  「我怎麼樣說話,不用你管。」

  他拄著枴杖,獨自下車走進屋子裡去

  司機說:「蘇小姐,我送你回去。」

  蘇西上車。

  車廂裡還有朱啟東自醫院帶出來的消毒藥水味。

  朱立生在家等蘇西。

  他打量她,"臉色那樣壞,可是攤了牌。」

  「猜得對。」

  「他可接受?」

  「還好。」

  「噫,"朱立生說:「在繁華都會中,最易求的是名利,倘若不是名利,事情就比較複雜。,'

  「我渴望被愛。」

  朱立生答:「你必須明白,我們之間,有一個年齡差距。」

  「我很清楚這件事,就因為這樣,你才有時間、智慧、能力愛一個人。」

  朱立生相當鎮靜,"將來呢?,'

  蘇西笑,"多遠的將來?你指明天,抑或明年。」

  「十年,二十年。」

  「推想到那麼遠,豈非自尋煩惱。」

  朱立生釋然。

  蘇西笑道:「肯定二十年後,你仍然比許多男於英偉。」

  朱立生從來沒有接受過對他外型如此直接的讚美,一時說不出話來。

  蘇西問:「不是說去坐船嗎?」

  那是一隻簇新的白色遊艇,船長一百六十英尺,船身上課著蘇西二字。

  她伏在甲板上,曬得背脊金棕色。

  「你肯定?」

  「他的至愛並非我,而是他的聽診器。」

  朱立生說:「但願那日我沒有叫他去代我見你。」

  蘇西卻又微笑,"我相信命運,你呢。」

  朱立生吁出一口氣。

  他們走到露台坐下,那日有煙霞,並且懊熱,蘇西只穿一件單衫,也漸漸冒汗。

  她問:「你愛啟東嗎?」

  朱立生很平淡回答:「假如有一顆子彈向他射夫我會毫不猶疑替他擋住,他對我也一樣。」

  蘇西頜首。

  朱立生轉過頭來,"我知道你為什麼要這樣問,秒可以告訴你,在這種生死大事發生之前,我仍然會追求理想生活,而他也是,並且沒有事可以阻擋我們。,,

  蘇西印去唇上的汗珠。

  她做了一大壺冰茶,自斟自飲。

  朱立生看著她微笑,"口渴?」

  蘇西答:「是,時時口渴,我的心理醫生司徒曾徽那可能是因為心底熱烈貪慾一件東西的緣故。」

  「可是名利?」

  朱立生游出去老遠,然後再游回來,游泳是他最喜歡的運動。

  第二天,蘇西仍然去上班。

  雷家振的電話來了。

  「我低估了你,你竟然還在做白領,這簡直是報復性示威。」

  蘇西笑:「只有你最瞭解我。」

  「想證明什麼?」

  「我喜歡工作,即使是從前為生活,我也喜歡。」

  「蘇西,我想與你談談。」

  「我隨傳隨到。」

  那樣爽快,雷家振又一陣難受,這原本是她最投機的小朋友,今日卻成為敵人。

  「下班後到我寫字樓。」

  「一定。」

  蘇西知道非說清楚不可,這次會面躲都躲不過。

  下午五時,她獨身去赴鴻門宴。

  雷家振在等她。

  辦公室內有冰鎮香擯,蘇西覺得比任何時候都口渴。

  她自斟自飲。

  雷家振開門見山。

  「蘇西,你繼承亡父一半財產,已經十分富有,不必貪圖朱家財富。」

  「不,"蘇西說:「這不是錢的問題。」

  「我認識這個人超過二十載,"雷家振聲音苦澀,"他不是一個易相處的人。」

  「我可以猜想。」

  「他的前妻失敗,我又一無所得,憑什麼你認為有機會勝出。」

  「我年輕,樂於嘗試。」

  雷家振語塞,過片刻間:「你不會後悔。」

  「愛人,被愛,怎麼會後悔。」

  「將來,你會替自己不值。」

  「愛人,被愛,有何不值。」

  雷家振歎口氣。

  「我有家母遺傳,在感情事上,十分勇敢。」

  「蘇西,我一直喜歡你。」

  「此事千真萬確。」

  「我從來沒有求過人。」

  蘇西攤攤手。

  「現在有一事相求。」

  「我能做到的話--」

  「你絕對做得到。」

  蘇西微笑,"那是什麼事?」

  「為著我的緣故,離開朱立生。」

  蘇西訝異得說不出話來,沒想到雷家振會像所有愚婦一般,開口要求情敵自動退出。

  這種做法,華人有句成語,叫與虎謀皮,怎麼可能成功,蘇西深深悲哀。

  而雷家振居然還以為可以打動他,"蘇西,你年輕貌美,又繼承了遺產,如虎添翼,適齡對像多的是,何必一定選擇朱立生。」

  她說對了,那的確是一項選擇。

  「我與他已有二十年感情,我再也找不到人替代他。」

  蘇西不語。

  「蘇西,你可願意離開他葉

  蘇西不加思索,一口拒絕:「不。」

  雷家振臉色灰敗。

  她忽然露出老態,眼角與嘴角都添了皺紋,且嚴重下垂,形成悲苦之相。

  蘇西覺得不忍,別轉了頭,站起來,"我告辭了。」

  雷家振卻說:「慢著。」

  蘇西更加難過,忍不住說:「別再說下去了,你是雷家振,你損失得起。」

  「我也是人。」

  「無論如何,你應比其他人更有智慧。」

  「蘇西,我會叫你後悔。」

  未了,蘇西雙眼看著天花板,歎口氣,"一定要做得如此醜陋嗎,我們曾是好友。」

  「正是,你怎麼可以這樣對待好友?」

  「我告訴過你,我不知道你們的關係,這是實話。」

  「現在你已知道。」

  「你是資深律師,為何在這種簡單的事上與我夾纏不清。」

  「蘇西,你與朱氏兩父於同時戀愛,有乖倫常,十分墮落,我是蘇氏遺產執行人之一,我判決你失去領取遺產的資格。」

  蘇西一愣。

  雷家振以為她會軟化。

  但是她沒有。

  蘇西笑了,"取消就取消,我不關心,現在,你終於明白我繼續工作的原因了,自食其力,最最開心。」

  她拉開門,自顧自離去。

  真沒想到雷家振會上演這一齣戲。

  蘇西還以為她會伸出手來。」蘇西,我祝福你們,仍然是朋友廣

  當然不會慇勤地請蘇西與朱立生吃飯,可是場面話總得那樣說,才不失身份,才對得起自己的學歷年齡。

  可是她竟然出言恫嚇。

  蘇西對父親的遺產有無限厭惡,又不是天文數字,即使無條件發放也不會使任何人過著王公般生活,卻又限制多多,逼使子女承認墮落,不知是什麼意思。

  她不要父親的錢。

  蘇進與蘇周棄了權,不一樣生活得很好。

  少了這筆遺產,也不是損失。

  這筆遺產逼使她最尊敬的長輩與她敵對。

  萬惡的金錢。

  回到辦公室,她才鬆一口氣。

  小小斗室,無限溫馨,同事們有時合作元間,有時互相往背脊插刀,都是活生生的人情。

  她喜歡工作。

  現在,她又是一個一無所有的年輕女子了。

  蘇西用手捧著頭,沉思起來。

  秘書探頭進來,"蘇小姐,你還沒下班?」

  「快走了。」

  原來寫字樓是避難所。

  她到了樓下,發覺朱立生坐在車子裡等她。

  他微笑,"小姐,載你一程。」

  「去何處?」

  「但聽你吩咐。」

  「可以隨時下車嗎。」

  「絕對自由。」

  「只載我一人?」

  「正確。」

  蘇西滿意了,她拉開車門,上車。

  朱立生把車駛走。

  「我聽說了。」

  蘇西無奈地攤攤手。

  「我會補償你。」

  「為什麼?我的損失不過是由於我的選擇。」

  「可是你選擇了我。」

  蘇西歎口氣,"一直生活得很好,直至宣讀了遺產。」

  朱立生更加覺得蘇西是他的責任,"你放心,我會保護你。」

  蘇西微笑,"我最愛聽這樣的話。"其他一切空泛之詞,都元聊兼肉麻。

  她很慶幸他手臂有力,看著朱立生笑起來,那燦爛的笑臉在他眼內猶如一朵芙蓉花,他淚盈於睫。

  得來越不容易,越是珍惜。

  她是他從另一男子手中奪來。那另一男子,是他的兒子。

  回到平房,看到溫室花圃派了員工來。

  一貨車都是花卉,蘇西隨意挑選好幾款。

  她比較喜歡有香味的白花。

  「真奇怪,上帝是公平的,顏色濃艷的花多數不香。」

  園丁笑,"也不是,紫籐、玫瑰、牡丹,都香氣撲鼻。」

  「難怪歷來畫家最喜歡這幾種花。」

  「蘇小姐我們幫你搭一個紫籐架如何?」

  「好呀。」

  「兼蓋一小小玻璃綠室,幫你置些蘭花。」

  這其實都是朱立生的主意。

  人家送花,他送整座花園。

  正當蘇西認為可以休息的時候,一輛小房車飛馳到門口,緊急剎車。

  蘇西吃驚地抬起頭,她看到了這一刻最不願意看到的人。

  朱啟東。

  第九章

  他年輕憨直的面孔扭曲著,雙眼仿惶傷痛驚訝。

  他吶吶說:「是真的,竟是真的。」

  蘇西踏前一步,卻被朱立生拉住。

  「一切解釋都是多餘,他不會聽你。」

  說得十分正確。

  朱啟東後退幾步,轉頭,上車離去。

  蘇西頓足,"是誰通風報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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