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低聲繼續,「但我最近,看他如看一隻蟑螂,非常醜惡、骯髒、討厭,但我不會殺他。」
「為什麼?」
「不值得。」
「要是他要挾你呢?」
「我會報警。」
「要是這件事對你以後的生活有很大的影響呢?」
「我已經買好飛機票到美洲去。」
「那邊也有華人社會。一傳十,十傳百,你始終不得安寧。」
「是嗎?那麼我到安哥拉,天不吐去,那裡可沒有華人。」
「你不怕?」
「一切都己過去,我不怕他。」
「他現在死了,你有沒有一絲高興。」
「沒有。」我說。
「沒有?」大家都驚異起來。
「我為什麼要因牆角一隻蟑螂的生死而覺得哀樂?況且,我替兇手擔心,因為太不值得。」
彭世玉問:「你所說一切屬實。」
「是。」
隔了一會兒他說:「我相信你。」
阿張歡呼,姬娜白他一眼,「警方是講實憑實據的。」
「昨天晚上,是平安夜,你在哪裡?」
「睡覺。」
「發生了那麼多事,你還睡得著?」
「我很沮喪,但是我不願倒下來。」
彭看阿張一眼,點點頭。他又問:「你一直在睡覺?」
「一直睡覺,我聽到阿張送姬娜回來。」
姬娜插嘴,「那時已經四點多。」
「然後我與姬娜一直睡到天亮。」
姬娜說:「你不是應該與文思去跳舞的?」
「文思心情不好,決定不去,叫小楊陪他。」
彭世玉問道:「在十二點與兩點之間,你有沒有接過電話。」
「沒有,甚至沒有人打錯電話。」
彭世玉猶疑,「你一直穿著睡衣?直至警方向你接觸?」
「是的。」
「韻娜,一切對你太不利。你與滕氏的過去,他與你在日前的糾葛,況且,你還欠他大量金錢。」
「我欠他錢?」我張大嘴。
怎麼不是!確是由他拿出錢來替父親還債,怎麼不是?雖然沒有借據,這一切卻是事實。
我失措地問彭:「你怎麼知道?」
「有一位祝太太,已自告奮勇,協助警方調查,把這件事全盤托出,她說你人品甚差,刻薄成性。」
她這麼恨我,就因為我諷刺她年老色衰?
我張大嘴巴,我簡直不能相信一個人會因這麼小的事恨另一個人至要對方死的地步。
「韻娜,你的仇人很多,但是這些人不會承認同你有仇,他們會在法庭說,他們是為正義說話。」彭世玉提醒。
那簡直是一定的,我脫身的機會微之又微。
「這一切加在一起,韻娜,我恐怕警方將你落案的成分是很大的。」
我可憐的父母。
彭世玉深深歎口氣。「你要做最壞的打算,韻娜。在人們眼中,你比蛇蠍不如——十年前你恃青春貌美,企圖破壞滕氏家庭不果,殺傷他身體洩憤,十年後你又回來,向他勒索金錢,進一步要挾他,更加成功地奪去他的生命——。」
我憤慨地仰頭哈哈哈笑起來,「是嗎,在人們眼中,我是這樣的一個人?我不在乎,我不管人們怎麼想。」
彭世玉瞪著我,「當這些人是陪審員的時候,韻娜,你最好還是在乎一點。」
姬娜忍不住哭泣起來。
我倔強說,「我仍然不在乎。」
「你要在乎。」彭世玉也固執。
「我為什麼要解釋?一個人是忠是奸,社會早已將之定型,正如你說,證據鑿鑿,像祝太太這種人,不知憎恨我之存在有多久,向她解釋有什麼用?說破了嘴皮她還不是更得意——她所恨的人終於向她搖尾乞憐了。」
彭世玉說:「現在不是鬧這種意氣的時候。」
我別轉面孔。
彭世玉吁出一口氣,「我要去作準備,暫時告辭,有什麼事立刻召我。」
阿張送他出去。
文思仍然伏在露台上俯視街道。
這是一個略為寒冷,陽光普照的日子,空氣乾燥,天高氣朗,如果沒有心事或具體的煩惱,在假日站在這小小的露台上,凝視風景,應是賞心樂事。
在今日,我與他寢食不安,他如何還有心情注意風景。
「文思。」我喚他。
他轉過頭來,面色灰敗,雙眼佈滿紅筋。
我早已經把一切豁出去,攤開手說:「沒想到吧,你心目中的天使,原來是罪惡的魔鬼。」
他哽咽地說:「你只是運氣不好。」
真的,再說下去,連我都不再相信自己的清白。
我心中有許多疑團。那些錄映帶呢?相片呢?為什麼他們都有人證?
文思用手掩住面孔。
阿張忍不住說:「左先生,我覺得你需要休息吧。」
文思便站起來,跌跌撞撞地走出去,姬娜替他開的門。
我叫住他,「文思——」姬娜一把將我拉住。
姬娜說:「如果他昨日同你出去玩,什麼事都沒有。」
我說:「怎麼可以這樣子混賴他。」
連阿張都說:「我不喜歡他。我直覺認為他整個人發散著淫邪。」他非常武斷。
社會上一般人對於有異於傳統嗜好的人都有偏見。我為文思悲哀。
我說:「文思不是一個壞人。」
姬娜衝口而說:「在韻娜眼中,非得殺人越貨,才算壞得——」她掩住嘴。
我轉頭看著她慘笑,現在我正是殺人嫌疑犯。
我隨時等待警方來把我鎖走,故此驚惶之情反而漸淡。
我取出文思為我縫製的晚服給姬娜看,「如果你不嫌它不祥,送給你。」
「左文思確有才華。」姬娜也不得不歎道。
「他這一生,從來沒有快樂過,」我邊說邊撫摸著裙身,「感性強的藝術家很難為常人的喜怒哀樂產生共鳴,他不為世人諒解,他一直寂寞。」
「你是他的知己。」姬娜說道。
「是的。」我承認。
從頭到尾,我自以為愛上他,而其實,我不過是他的知己。
我深深歎口氣。
我把裙子擱在沙發上,轉入房內,坐在床上。
第十章
經過一日的折騰,天色已近黃昏。
付出這樣大的代價,這個死結已經解開。左文思與左淑東都得到自由。除去我,我這一生注定要活在滕海圻的陰影下,他活著死著都一樣。
阿張與姬娜張羅了飯菜。我倒是吃下小半碗飯,他們兩人卻食嚥不下。
「這一切請暫時瞞住我父母,雖然紙包不住火,但遲一日揭露他們又可以自在一日,家父有心臟病,實在不能受刺激了。」
姬娜說:「韻娜,我與阿張都明白。」
阿張說:「今夜我睡在這張沙發上。」
姬娜漲紅面孔,「不可以。人的嘴巴不知多壞,一下子就說我們同居了。」
我在這樣壞的心情下都忍不住微笑起來,姬娜是永遠長不大的小孩子。
阿張答得好,「同居就同居,又怎麼樣呢。是否咱有人同居,伊們就眼饞?若反對同居,他們大可不同,若贊成同居,大可找人同之,與他們無關之事,他們硬要作出批判,何必加以注意。」
我鼓掌。
那麼他不喜歡左文思,並非因他有異常人,而全憑直覺。
我越來越覺得阿張是個妙人,以貌取人,失之子羽,阿張的內心世界寬廣而美麗,姬娜是個好運氣的女孩子。
那夜我們三人就這樣睡了。
半夜一覺醒來,但覺得已經戴上手鐐腳銬,身敗名裂,全島幾百萬居民,都對我黑暗的歷史與罪行津津樂道,我一切所作所為,街知巷聞,我走在路上,為千夫所指,報章電視新聞,都宣佈我所犯天條。
我跳到黃河都洗不清。
背脊上一股冷汗,如毒蛇般蜿蜒而下,留下滑膩膩、冷冰冰的毒液。
即使水落石出,我也生不如死,只能到一個無人小鎮去度其餘生。
我的腦子直如要爆裂,原來做一個被冤枉的人滋味是這樣的。九年前年幼無知,痛苦不如今日之一半,已決定以自殺解決一切,今日我應當如何應付?
身邊的姬娜不在。
我聽到客廳中悄悄有人私語。
「……她太鎮靜了,你要當心她。」
姬娜飲泣。
當心我什麼?我轉一個側,當心我想不開,二十幾樓跳下去?我連跳樓的力氣都沒有。
這個時候,便瞭解到什麼叫做血濃於水。
我點燃一枝香煙,看它的青煙縹緲上升。難怪作家與詩人都要在一枝煙中尋找靈感,確有鎮靜人心的作用。
等這個噩夢過去,我一定要再一次振作起來。這個噩夢會不會過去?
姬娜低聲說:「我很睏。」
我連忙按息香煙,用被蒙頭,裝作熟睡。
姬娜問:「韻?韻?」
我不出聲。
她以為我睡著了。姬娜會相信我在這種時間仍然睡得著的,可愛的姬娜。
我用手枕在臂下一直到天明。
很快要住到拘留所去,與電氈說再見,能夠享受盡情享受。
我的心涼颼颼地,不著邊際,懸在半空。
阿張敲門,我看看姬娜,小孩兒似地睡著,長髮懸在床邊,美麗純真。
我說:「進來。」
阿張拿著兩杯熱牛奶進來,放在茶几上。
「喝一口,喝不下也要喝。」他真是個聰明人,聰明人最大的缺點便是聰明外露,但阿張沒有這個毛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