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思再也坐不下去,只得由姬娜送他出去,在門口他們嘰嘰咕咕又談很久,我一直忍耐著。
姬娜把門重重地關上,回到房裡,「好出來了。」她說。
我四肢麻痺,動彈不得。
她拉開衣櫃,「你怎麼了?」
「沒什麼。」我低聲說著爬出來。
「我以為你悶暈了呢。」她打著呵欠。
「謝謝你。」
「不用客氣。」她坐下來,「既然他與滕海圻有那麼親密的關係,疏遠他是明智之舉。」
「你亦認為如此?」我如遇到知音。
「當然,」姬娜說,「天下男人那麼多,我不相信人人同姓滕的有親戚關係。與他的家人發生糾纏,怎麼都過不了一輩子,避之則吉。」
我歎口氣,「睡吧。」
我們再進被窩。
姬娜說:「文思待你,倒是真心。」
我不出聲,緊緊閉著眼睛,欲阻止眼淚流出來。
「其實他只要稍微留一下神,就知道你在這裡住。」姬娜說:「床上蓋著兩張被。」
「或許,他以為在這裡留宿的,是你的男朋友。」
「去你的!」
我哭了一整夜,眼淚全被枕頭吸去,第二日起來,一大片濕,沉甸甸的。
姬娜在洗臉,她說:「沒事不要出去,他一定會再來找你。」
「我想避開他們。」我說。
「那倒不必。這個島還不是他們的地方,有必要時,切莫猶豫,立刻報警。」
她匆匆忙忙穿衣服,抓起大衣,出門去了。
在樓下管理處,她打電話上來,「不要開門,樓下有幾輛形跡可疑的車子在等。」
「不會是等我吧?」
「又怎麼見得不是等你?」
我只好在家看錄映帶。
此後每隔半小時便有電話打進來,我覺得很煩躁,左文思有什麼資格騷擾我的生活,決定離開他便是要離開,他再癡纏也不管用。
到下午我實在煩不過,拿起話筒。
「我知道你還在,」是左淑東的聲音,一本正經,像個抓到犯人的偵探。
我冷冷地說:「請不要再騷擾我。」
「你總得見文思。」她非常固執。
「左小姐,我一直把你當朋友,不欲反臉,你也不要逼我太甚,為什麼一定要讓我下不了台呢?你侵犯我生活,我隨時可以召警。」
她沉默,大約也知道自己過分。
「我不是小孩子,我懂得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到這裡我的口氣已經非常強硬。
她說:「但是道義上你應當與文思解釋一下。」
「我不愛解釋。道義上要做的事太多,我沒有興趣。」
「你何必故意硬起心腸?」她還想挽回。
「我有事,就這樣,請不要再騷擾我。」
電話鈴總算停止了,沒想到左淑東這個人平日斯文,有必要時可以做得這麼徹底,她並不是個好相處的女人。
以火攻火。我同自己說,這是唯一的辦法。
我找到滕海圻。
他說:「文思回來了,你小心行事。」
「我沒問題,但有人一定要逼我亮相,與左文思重修舊好。」我說。
「誰?」滕問,「你父母?」
「左淑東。」
「什麼?」他跳起來。
「你管教管教令夫人。」
「她認識你?」不知為何,滕的聲音發顫。
原來他也有害怕的時候。
「不,她只知道,我是文思的女朋友。」我說,「但是她很過分,派私家偵探盯我,將我的住所報告左文思,成日糾纏我——這是怎麼回事?為什麼你那麼急於要我離開文思,而她那麼急於要我與文思重修舊好?」
「這事交給我,你馬上搬走。」
「搬家要錢,滕先生。」
「我給你。」
「我才不要你的錢,你叫左淑東不要再煩我就是了」
「她到底知道多少?」滕更著急。
「你問她好了,你是她丈夫。」
「最好的方法是,你回紐約去,我願意資助你。」
「我不需要你來支配我。」
「出來,我想與你談談清楚。」
「滕海圻,你沒有權命令我往東或往西,你們兩夫妻都有點毛病,你以為我仍是你手指下的一枚棋子?」我光火,「別再煩我,這是我唯一的要求。」
姬挪下班回來問我發生過什麼。
我回答什麼事也沒有。
我願意獨自處理這件事。
能夠回紐約也好,只是不能要滕海圻幫忙。
真沒想到剛掙脫一張網,又投入另一張網。
我抱著手坐在電視機前,什麼都看不進去。
姬娜說:「你要再咬手指,十隻指頭快掉下來了。」
「嘎?」我問。
「可憐的韻娜。」
「可憐?許多人以享受不到如此錯綜複雜的感情為憾。」我強笑。
「見工成績如何?」姬娜又問。
「我穿了兩隻顏色相異的同款鞋子去見工,一紅一綠,人家見了,你說還請不請我?」
「也許人家認為此刻流行這樣。」
「人家需要的是會計師,不是小丑。」
我踱到窗口去,往樓下看。
雖然大廈高達十來層,樓下的風景還是一清二楚。
天空的一角是深灰色,非常令人消沉。
我留意到街角有一個男人站在那裡等車,站了好久,空車一輛輛開過,他仍舊不動。大約是等人,我想,如今也很少有人肯站在那裡等女人,一等就大半小時。
「出去吃碗麵如何?」我問姬娜。
「你居然有胃口?」
「有,把憂慮在食物中溺斃,是最佳措施。」
「那麼還等什麼,請呀。」
落得樓來,我們剛想過馬路,姬娜便低呼一聲,拉緊我,用手一指。
我隨她手指方向看去,看到文思靠在街角,向我們看來,他穿著灰色褲子,灰色外套,我發覺正是我自樓上看到的那個男人。
他不知道已在這裡站了多久。
姬娜欲迎上去,我拉住她,「別理他。」
「韻娜——」
「放心,他不見得會在此地站一輩子,」我說,「我看他不會就在此落地生根。」
「你要打賭?」姬娜問,「別太沒良心,我跟他去說幾句話。」她給我老大的白眼。
「不准!」我急起來。
「奇怪,我愛同他說話,是我的事。」她自顧自過去。
我蹬足。
女人都這樣,只要男人送一束花來,略站著等一會兒,就立刻心軟,壞了大事。現在等的還不是她,要她瞎起勁做什麼?
我站在一角等姬娜回來,故意不去看他們倆。
幸虧隔五分鐘,姬娜回來了。
我揚手叫一部車子。
司機問:「到什麼地方去?」
我說:「市中心。」根本忘記出來是為什麼。
姬娜說:「他說他會站在那裡,直到你同他說話為止。」
我說:「路不是我的,他愛站就站個夠。」
「你這麼鐵石心腸?」姬娜責怪我。
「你不也贊成我與他分開。」
「但他是無辜的。你們至少還可以做朋友。」
「做朋友?」我冷笑,「真的嗎?真的可以那麼大方?你認為你做得到?」
姬娜歎口氣,「你真殘忍,你要他一直等下去?」
「我沒有作出過任何類似的要求。」我板著面孔。
「如果我們回去的時候,他還站著,怎麼辦?」
「馬路又不是我的,我管不了。」
「韻娜,其實你心如刀割,是不是?」
「你閉上尊嘴好不好?」
姬娜悻悻然不出聲。
我懊惱得吐血,還吃什麼面?根本食而不知其味。
那日我們兩個人故意在鬧市中大兜圈子,逃避現實。
天氣壞,開始下毛毛雨。姬娜橫我一眼,我假裝沒看見。文思不會那麼笨,他自然會找得到避雨的地方。
我們走得筋疲力盡,姬娜咕噥著說不但腳不行了,鞋子也泡了湯。
但是換到家,我們看到左文思動也不動地站在路燈下。
我幾乎要尖叫起來。
姬娜立刻撇下我走到左文思跟前去。
我不顧一切地上樓。心一直跳得似乎要從口腔裡跳出來。太可怕了,文思怎麼會這樣。
姬娜跟著上來,狠狠地責備我,我悶聲不響地坐著,做一個罪人。
過不多久她到窗外張望,說道:「好了,小楊來了。」
我忍不住也去掀開窗簾春。
果然看見街角有兩個人站著,一個是小楊。姬娜喃喃自語:「真偉大,怎麼可以站那麼久不累?愛情的力量真是不可思議。」
久些不知會不會有更多的人來陪左文恩,也許他們會搭起帳篷,就在街角那裡聚居,燒東西吃,聽音樂,從此發展成為一個小鎮。
文思實在太愚蠢,但我根本想不出有什麼辦法可以使他離開。
也許滕海圻可以來把他接走。
也許警察會勸諭他離去。
小楊上來,問姬娜借一件比較暖和的衣服。
我聽見他同姬娜說:「他不肯走,除非韻娜叫他上來。」
「那麼你去請他上來,叫他喝杯熱咖啡。」
「他不肯。」
「我替你裝一杯下去給他。」姬娜說。
我知道在這個時候心腸一軟,就前功盡棄,因此熬住不發一言,雙目盯住一本詩集。
「不用了,我看他熬過今夜,一定會倒下來。」小楊憤憤地說,我知道他巴不得放飛箭射殺我。
「你叫他走吧。」姬娜說,「我不信他是鐵打的,這樣站到幾時去?韻娜是不會軟下來的,我太清楚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