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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頁     亦舒

  她願意伸出這雙手拉馮季渝一把。

  不為什麼,因為她也是女人,她知道她的苦處。

  馮季渝輕輕說:「我打算同他分手。」

  常春說:「匆忙間勿作重大決定,給他一點時間,也給自己一點時間。」

  沒想到琪琪不捨得妹妹回家,痛哭起來。

  常春有一個弱點,她最看不得幼兒哭,一時又無解決辦法,便氣曰:「你同妹妹一起過去住吧。」

  誰知琪琪竟說好。

  女傭推波助瀾,「住三五天無所謂是不是?」

  常春這才想到,女兒終有一天會長大會離開媽媽。

  於是她說:「不行,十八歲之前不准外宿。」留得一天是一天。

  但是她親自開車送瑜兒返家。

  朱智良則負責接馮季渝出院。

  真沒想到那樣一個時代女性對故人會那麼情深義長。

  朱智良解釋:「我當張家駿如大哥一樣。」

  兩女陪馮季渝說一陣子話,便告辭出去吃杯茶。

  朱智良化妝亮麗,衣著高貴,常春不由歎息一個人有一個人好。

  朱智良自然會一輩子美下去,所有不必為幼兒找學校、看兒科,半夜拗起身來拍拍抱抱的女子都可以美到底。

  但是,沒有人會叫她們媽媽,真是,有什麼是不必付出代價的呢?

  這時朱智良瞪著她:「你幹嗎笑得那麼鬼祟?」

  常春連忙摸摸嘴角:「我哪裡有笑?」

  「你明明在笑我。」

  「朱女,別烏搞,我怎麼敢笑你。」

  「你笑我到老孤苦無依,一個人住大屋坐大車亦不覺開心。」

  常春笑,「我們調換身份如何,你把屋子車子讓給我,我保證快活一如克裡奧帕特拉女皇。」

  「聽聽這風涼話!」

  「我還得為孩子們的大學學費躊躇呢,你看安康,雖是個鬼靈精,可是心不在功課,將來最多讀一個管理科碩士,好了,你算算,六年學費食宿是多少美金,最諷刺的是,大學生多如狗毛,起薪點只比家務助理高一點點。」

  「廢話。」

  「我想說的是,從前的父母根本不瞭解帶孩子的真諦,眼光放得太遠,老是瞻望將來,錯錯錯,養孩子最大享受是現在目前此刻,趁他要抱,趕緊抱抱他,幸虧母親還做得到,皆大歡喜,將來?說不定他的要求至高至遠,大家都會失望。」

  「我真羨慕你同馮季渝,什麼都把孩子扯出來作擋箭牌。」

  常春沉默一會兒,才說:「馮女也很勇於承擔。」

  「告訴我,那勇氣從何而來?」

  常春狡獪地笑,「正如我們不懂一個文弱秀麗的女子如何讀得法科博士頭銜,你也不會知道我們怎樣一手可以抱起十一公斤重的幼兒。」

  馮季渝安頓下來。

  她沒有閒著,都會求才若渴,廣告公司把工夫送到她家中做,按件收費。

  被需要是一種上佳感覺。

  第四章

  漸漸別的公司聞訊,亦作出同樣要求,馮季渝告訴常春,要是認真一點,收入不比從前差,有幾位移了民的廣告業人士,靠一部傳真機在地球另一頭賺這邊的錢,公司也包涵,何況是馮季渝這種情形。

  此刻,她有更多時間同孩子們相處,自從息業在家,瑜瑜睡得好也吃得好,她這才發覺,原來瑜瑜並不太喜歡保姆。

  馮女說:「最實際的是省下一筆置裝費,三年下來可以買一幢公寓。」

  只要扶一把,她又站起來了。

  她戴著常春送的銀耳環,精神相當好。

  常春問:「那位先生呢?」

  「呵他,」馮季渝若無其事地說,「他見我度過難關,很放心,又不怕與我接近了。」

  常春默然。

  「不過婚事已經告吹。」

  常春只是很含糊地說:「有些人的確不適合結婚。」

  馮季渝這才說:「回想起來,張家駿待我不錯。」

  張某的伎倆,常春當然知道。

  「我們在酒店套房住了兩個月,」馮季渝就是這點好,什麼都可以講出來,「他天天訂鮮花香檳,傍晚偕我在海濱散步……」聲音漸漸低下去。

  常春又客觀地說:「溫哥華真是個美麗的城市。」

  這次連常春都佩服起自己來,這樣有講話天才的人簡直可以去當政治家。

  在馮季渝的公寓坐久了,常春發現有許多擺設來自她的精品店,有幾件比較大的水晶擺件已經崩了角,怕是小瑜瑜摔的,要不,就是粗心的女傭。

  張家駿是個妙人,把前妻店裡的東西挪來擺後妻家中,下意識叫她們有點牽連。

  他成功了。

  馮季渝問:「那宋小鈺,是否一個厲害角色?」

  常春答:「有待瞭解。」

  馮女忽然把常春當為大姐,「交給你辦了。」

  每個月的一號,都是常春常夏兩姐妹聚頭的日子,這次,她倆約在朱智良寫字樓會面。

  常夏經濟實惠地說:「公寓要是能在此刻出手就好了,多賣三分之一價錢。」

  常春唯唯諾諾。

  常夏說:「怕只怕差那麼一點點,屋價又落下去。」

  差一點點?常春不怕,常春有的是失之交臂的經驗,她從來不知什麼叫一帆風順,無論做什麼,她總得比別人多下三倍四倍工夫。

  差一點點就找到份有退休金有宿舍的好差使。

  差一點點就與張家駿白頭偕老。

  差一點點就開了分店。

  差一點點就在舖位最低價入了貨。

  她是差一點女士,一個不懂得計算的笨女人。

  說也奇怪,上天也還待她不薄,生活上一件不缺,既然如此,常春也樂得笨下去,一成不變。

  當下她對妹妹說:「一個人穿多少吃多少是注定的。」

  「依你說,都不必鑽營了。」

  「削尖了頭皮去鑽,同注定那份,也不曾有超過百分之十至十五的差異。」

  常夏笑道:「姐,我不知你懂術數。」

  這時,朱智良推開辦公室門出來,「叫兩位久候了。」

  無巧不成書,有人推門進來,大家抬頭一看,那白衣女郎正是宋小鈺。

  宋小鈺一怔,「朱律師,對不起我沒有預約。」

  大家互相看著,八隻眼珠子對得牢。

  過一刻朱智良說:「請坐,我叫人倒茶來。」

  宋小鈺打量常氏姐妹,誤會了,「這一位,是馮女士?」

  常夏冷笑一聲,「這位小姐真可愛,以為天下女性都同張家駿有華洋轇轕。」

  宋小鈺立刻噤聲,她不想吃眼前虧,有些女人一過三十便專門往牙尖嘴利方向發展,她自感應付不了。

  常春連忙息事寧人,「這是舍妹。」

  宋小鈺站起來,「我改天再來。」

  次次都出現得不是時候。

  朱律師叫住她,「你找我有事?」

  宋小鈺看看常春,「我想托朱律師邀請常女士到舍下小坐。」

  常夏笑,「相請不如偶遇,現在大家都有空,不如一起出發。」

  常春為難,「可是我答應今日把孩子們接出來到植物公園逛。」

  誰知宋小鈺一口應允,「我絕對歡迎孩子。」

  常夏立刻猙獰地笑。

  一共四個孩子。

  安康、白白、琪琪以及瑜瑜。

  有一隻大旅行袋,載他們日常用品,橡皮膠布、礦泉水、毛巾、餅乾,樣樣都有。

  宋小鈺不是後悔,而是詫異。

  孩子們長得都有點相似,浩浩蕩蕩坐在車子後座,出發到宋宅去。

  由宋家司機帶路,香島道風景幽美,一路上常夏嘀咕:「張家駿有辦法。」

  常春完全贊同。

  常夏又說:「宋小姐身上那套白色針織服的確把她襯得更溫文,像她那樣的女子,平日光司吃喝玩樂打扮就是,她有否職業身份?」

  「聽朱律師講,她是藝術家。」

  「很適合,很會得做。」

  「到了,人家迎上來了,別多話。」

  宋小鈺用力抱起最小的瑜瑜,小孩雙腳一撐,乳白外套上便是兩個腳印。

  而且瑜瑜也不輕,她抱不動,走兩步,不得不將她放下。

  宋小鈺獨自一個人住在一間白色小洋房內。

  三個女孩一見那張白色大而軟的皮沙發,便歡呼著奔過去跳到上面,安康在旁勸道:「靜一點,斯文一點。」

  宋小鈺微笑,吩咐傭人在後園擺出茶點。

  孩子們又湧到後園玩耍。

  短短一小時內,有人倒翻飲料,有人摔跤,有人被螞蟻咬,有人被玫瑰棘刺傷……。只見常春手與嘴都不停,手照顧,嘴安慰,而那只旅行袋如百寶魔術箱一般,要什麼有什麼,藥膏濕毛巾等取之不盡。

  宋小鈺沉默地在一旁看常春照顧孩子們,真正光是看都越來越累,不知她如何獨自應付了這些年。

  只有另外一種人會那麼忙,那是黑市工廠工人,一天工作十二小時,不停地操作,或車衣或打掃或做廚房,人如飛蛾,無休止撲來撲去。

  可是常春表情很愉快,似習以為常。

  她知道宋小鈺在想些什麼。

  於是輕輕說:「孩子們已經算乖了。」

  宋小鈺低聲問:「要很愛一個人,才會為他生孩子吧?」

  常春訝異,「不,要很愛孩子,才會生孩子,我從來不為別人生孩子,我只為自己生孩子。」

  宋小鈺這才發覺這個千依百順的母親其實是個大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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