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春忍不住:「涓滴歸公?」
「不,我還留有若干美好的記憶。」宋小鈺笑了。
常春本想代孩子多謝她,隨即想到這其實是兩個女孩應得的遺產,便只是客氣地說:「你的決定是明智的。」
宋小鈺答:「我也相信如此。」
常春抬起頭,發覺安康已經回自己房間去了,顯然知道話題與他無關。
過一會兒宋小鈺說:「生活對你們來說,一定很不容易。」
她只是指出一項事實,並非憐憫之意,故此常春也不打算自辯,只是溫和地說:「習慣了,各適其適,也有若干樂趣,像下班來不及掏出鎖匙開門便與孩子擁抱之類,很少有另一種感情這樣深這樣長遠。」
「但是他們終究要長大離開的吧。」
「我們也不過暫來這世界寄居。」
「你同馮女士熱愛生命。」
常春笑笑。
她忽然對宋小鈺道出肺腑之言:「我很小很小的時候,是兒童樂園的讀者,我看過一則故事,是這樣的:兩位太太見了面,甲向乙炫耀身上纍纍的名貴珠寶,乙只笑笑,把兩個孩子擁在懷中,驕傲地說:『他們即是我的珠寶!』要到今日,我才相信故事是真的。」
宋小鈺馬上說:「世上滿街滿巷是幼兒。」
常春回敬:「珠寶更是滿坑滿谷。」
常春總算贏了漂亮的一招。
「我佩服你的魄力。」
「這是天性,早種在遺傳因子裡,不過在成年後取出應用而已,對我這種平凡的女性來說,叫我生活得超塵脫俗,不食人間煙火,那才困難呢。」
宋小鈺無言。
常春送她出去。
宋小鈺說:「我開頭沒把遺產拿出來,不是貪圖物質。」
「當然不是。」
宋小鈺低下頭,「感覺上我可說是個一無所有的人,只有他給我若干憧憬,我想抓著那種感覺。」
常春不出聲。
「我是世上最寂寞的人。」
常春溫言勸道:「不會的,將來有了家庭,你會苦苦哀求孩子給你半天靜寂。」
宋小鈺笑了,「會嗎,我會幸運到有那一天嗎?」
「當然會。」
她的要求又不高,從張家駿身上可以看到。
常春說:「祝你幸運。」
「你也是。」
她們緊緊握手。
宋小鈺走了之後,常春輕輕在沙發上坐下來。
第八章
要生活得舒適,其實不需要許多錢,張家駿那一點點遺產,足以供養琪琪與瑜瑜,作為琪琪的母親,她會精打細算,替女兒謀福利。
常春正翻閱當天的早報,電話鈴響了。
是馮季渝的聲音:「宋小鈺剛剛離開我家。」
她也聽到好消息了。
「我心頭放下一塊大石,史必靈,你知道我不比你,身無長物,她的慷慨對我有很大幫助,既然她自動棄權,我樂於接受。」
常春微笑。
兜兜轉轉無數次,終於還是討還了公道。
「晚安,史必靈。」
從明天開始,陽光一定好得多。
第二天,林海青問常春:「新店要不要找人剪綵?」
常春微笑,找明星名人就不必了,「叫琪琪主禮吧。」
林海青沉默一會兒,忽然建議:「安康也要有份。」
對,怎麼會忘了他,常春十分歉意,「是,安康同琪琪。」
海青又很困惑的樣子:「那麼,瑜瑜要不要一起來呢。」
常春為難,她並非小氣,只是難以取捨,「不用了吧。」
「也許琪琪會希望妹妹在場。」瑜瑜的確是她的妹妹。
最民主的方法是同琪琪本人商量。
安康聽見了,連忙說:「琪琪的妹妹來,我的妹妹也要來,白白是我妹妹。」
常春仍然過不了那一關,「就你們兩個剪綵好了,媽媽決定不去驚動別人。」
她沒有選黃道吉日,星期六孩子們沒事,於是就定週末下午。
兩個孩子穿著新衣剪綵,非常興奮開心,由胡平替他們拍照留念。
常春至此不禁有點躊躇滿志,生活上她大致什麼都有了,上帝還算對她不薄。當然,她希望身邊有個伴侶與她共享這項成就。不過,世事古難全,她輕輕歎口氣,不要去想它了。
朱智良有事,人沒到,花籃先到。
有人喚她名字,常春抬眼一看,是大腹便便的馮季渝帶著瑜瑜與保姆及鮮花來了。
一定又是朱智良這多嘴女,做律師做得這麼口疏也真是少有。
常春忽然覺得人多熱鬧,朱女主意不錯。
剛與瑜瑜閒聊幾句,那邊安康歡呼起來。
呵,他父親也來了,白白打扮得似小小安琪兒,由安福全拖著手,看樣子,白白也終於接受了這位繼父。
大家不請自來,濟濟一堂。
奇是奇在他們並非朋友關係,另有巧妙。
胡平站在林海青身邊,似自言自語,其實是講給哥哥聽:「看人家多大方,多樂意接受事實。」
林海青不出聲。
胡平又輕輕道:「也不見得有人會說他們十三點。」
林海青仍然沒有回答。
胡平歎口氣,「媽媽真的很想與你談談。」
常春剛想幫腔,看見宋小鈺白衣白裙飄逸地推開玻璃門進來。
來得正好。
常春迎上去,「歡迎歡迎。」
「我來遲了,朱律師昨天才告訴我貴店擴張業務。」
常春笑,「不怕不怕,我來替你們介紹,這位是我合夥人林海青,你們應該是認識的吧。」
宋小鈺很大方地說:「久仰大名。」與他握手。
常春拉著胡平,「來,幫我招呼客人。」
胡平捧著照相機,很警惕地同常春說:「你看到沒有?」
「看到什麼?」
「他們兩人有眼前一亮的感覺。」
「哪兩個人?」
「林海青同宋小鈺。」
「呵,你哥哥同姐姐。」
胡平頓時緊張起來,「要是他們兩人發展起來,那可如何是好?」
常春取笑,「親上加親呀。」
胡平不以為然,「我不信你看不出,這是個很大的社會問題。」
「別擔心,林海青同宋小鈺一點血緣關係也無,即使結婚亦不妨。」
「可是他母親嫁了她父親,名義上他們是兄妹。」
常春剛想繼續揶揄幾句,忽然看到那邊廂安康正小心翼翼服侍白白喝橘子汁。
安康一向對這個小女孩有異樣的好感,常春都沒有正視,此刻她不得不警惕起來。
胡平朝常春目光看去,「你看安康同白白多友善。」
要是將來這兩個小孩發展起來,一定令常春心驚肉跳。
常春忽然多了一層心事。
也就收斂了活潑。
胡平說下去:「多尷尬,兄妹聯婚。」
常春垂下眼。
這時馮季渝笑著過來,「史必靈,好人有好報,祝你大展鴻圖。」
常春另有心事,已不想閒談。
那一晚,常春立刻做夢。
夢見十多年之後,安康已經是一個翩翩美少年,而身為母親的她,也已滿頭白髮,憔悴不堪。
常春指著鬢角說:「可憐高堂明鏡悲白髮,朝如青絲暮成雪。」
青年安康過來握著母親的手,「媽媽,我要結婚了。」
結婚?好呀好呀,常春放下心頭一塊大石,兒子終於成家立室了,她已沒有心事,恢復自由身,隨時可以息勞歸主。
「請問娶的是哪家小姐?我好去準備聘禮。」
青年安康馬上笑了,「媽媽,不必多禮,她就是董白。」
「誰,董白?」
「是董阿姨的女兒呀,自小我就喜歡她。」
「可是,」夢中的常春結結巴巴地說,「董阿姨是你父親的妻子。」
「這我早知道。」
「你叫你爸爸岳父?」常春一身冷汗。
「媽媽,這不過是世俗的稱呼,我們甚至不是遠親,我倆一點血緣關係都沒有。」
「可是——」
忽然之間,青年安康的臉色一沉,「媽媽,你不必多講,要不你愛屋及烏,要不我們斷絕來往。」
「安康,安康。」常春急著揮手。
只見安康越走越遠,越走越遠。
常春自夢中驚醒,「哇」一聲叫出來。
真是可怖的一個噩夢。
醒了她馬上跳下床去看安康。
他還是小小的,正熟睡,母親吵醒了他。
安康惺忪地問:「什麼事?」口氣似不勝其煩。
常春氣,「怎麼,媽媽吵醒你不行,你吵醒媽媽就可以?你這傢伙到六個多月,還一晚醒兩次你可知道,你欠我多少晚睡眠,你說呀。」
安康不知怎樣回答,只好說:「媽媽,去睡吧,明天又是另外一天。」
常春頹然,他已經不需要她了。
那個摟住她大腿哭聲震天不讓她出門去上班的小小子,如今打發她去睡。
她不禁懷念起當年無眠之苦來。
半夜三更,一次又一次起床,為只為有人真正需要她,這種感覺是最強大的興奮劑,所以婦女們還是願意生孩子。
她替安康掩上門。
漸漸她練得習慣二四六點起床,有哭聲,不得不起來,沒聲沒息,更要起床看看。
到現在,不起來不習慣了。
為求有點事做,最好再生一個?
常春啞然失笑。
如今唯一可做的事情,便是等孩子們長大。
時間一定會過去,這個願望必然可以實現。
此刻,常春想找人說說話,她知道有一個人在這種天濛濛亮之際一定已經醒來,她是馮季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