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玫瑰明白我心,兩個姐姐巴不得破車有這個結局。
但我一向不要什麼簇新的跑車。
玫瑰說:「那日其實很危險。」
我說:「是,我知道,很容易淹死。」
她沉默。
「你仍不回香港?」
她不出聲,臉上已瘦下一圈來。
我歎口氣,「我已洗手不理這件事了,」我說,「你自己想清楚吧,我要搬出去。」
「你搬哪兒去?」她急。
「我不理你,你也別理我。」我說。
「你姐姐們恐怕也不肯。」
「哼,她們不肯有什麼用,」我說,「我懶得對牢你日夜操心——吹皺一池春水,與我何干?」
玫瑰抬起頭來,似笑非笑地看我一眼。
「對,我知道,你從來未要我操過心,我是狗拿耗子。」
「你說話很善用成語。」她笑。
我心都碎了,她尚若無其事,惡毒的女人。
她說:「這是你濕衣服口袋中取出的一張卡片。」擱下她就走出去了。
我看那張卡片:薛小曼,老莊的舊歡。
那是一個強壯的女郎,她永遠不會知道啥子叫惆悵舊歡如夢,真是她的幸福。
我放下了卡片去找老莊。
我還很虛弱,坐在公路車上,活脫脫像個三期肺病患者,都夏天了,還穿著厚夾克。
我到老莊的公寓去按鈴。
他來開門,白衣白褲,精神奕奕。
他很詫異,「你,震中?」
我頹然說:「老莊,我沒有理由恨你,你認識她,比我早了十七年。」
「啊,震中,我太高興了,你的思想終於搞通了。」他迎我入內。
我躺在他的沙發上。「咖啡!」我說。
「你精神好一點了沒有?」
我無精打采,「沒有。」
「打算怎麼樣?」
「做和尚去。」
「別開玩笑,披上袈裟事更多,」他將咖啡給我。
「你與玫瑰呢?」
「我根本見不到她。」
「啊?」我很意外。
「她很謹慎,她只答應我,她會考慮。而且老弟,且慢臭美,這並不是你從中作梗的結果,有沒有你,她都會這麼做。」老莊說。
我明白了,自始至未,我都不過在扮演一個小丑的角色。
剎那間我大徹大悟,頭頂上如被澆了一盆冷水,由頂至踵,苦不堪言。
我反而靜下來。
「你打算娶她?」我問。
「如果她答應嫁我,那自然。」他答得快。
我點點頭。
「震中,你為何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變?」
「我思想搞通了。」
「不,定有其他的原因。」
我微笑,改變話題:「我碰見小曼。」
「誰?」他抬抬眉毛問。
「小曼,」我沒好氣,「忘了?」
「哦,她。」他恍然大悟。
「是。」我問,「你不反對我約會她吧?」
「當然不反對,但為什麼是她呢?」莊國棟大惑不解,「像她那樣的女人也很多的,你可以從頭開始。」
「我看中她的鐵石心腸:失戀就失戀,第二天又爬起來做人,多麼好。」我禁不住的艷羨她。
老莊苦笑,「是的,這確是她的優點,她注射過感情防疫針。」
「我可不想人家為我要生要死的。」
莊笑,「你真會做夢,有人會為你要生要死?你有這樣的福氣?」
自然沒有。
「你呢?」我問,「你打算如何?」
「我待玫瑰發落。」他說。
「你有幾成希望?」
「我不知道,我很樂觀。」
我問:「為什麼我們要待玫瑰發落?」
他很詫異,「我不知道,我是她不二之臣,我從來不想叛變她,侍候她是我唯一的樂趣。」
「他媽的,叫人噁心、肉麻。」我罵。
「你呀,你連被她發落的資格都沒有。」莊笑嘻嘻地。
這也是實話。
「我不再在乎。」我說。
「不在乎是一件事,你忘得了她?」老莊又一支飛箭射過來。
「陪我出去走走。」我說。
「我要等她的電話。」他愉快地說。
「她要找你,總會再找來。」我說。
「哈哈,我才不聽你的鬼話,」他搖頭。
我說不服他,只好當著他的面打電話給薛小曼,輕而易舉獲得約會,這女郎大方,不會叫男人痛苦。
老莊凝視我,「你以前不是這麼隨便的,以前你守身如玉,又不怕寂寞。」
我微笑:「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現在我已失了身,無所謂。」
老莊忽然發怒,「這又有什麼好笑?你嘴角為什麼老掛一個白癡式的笑?」
「笑也不讓我笑?」我還在笑。
「你變成這樣,可不是我害的。」他喘息。
「我沒說你害過我,我們仍是好友。」我太清楚了,即使沒有莊國棟,玫瑰也不會在千萬人中挑中我。
「你為什麼有萬念俱灰的感覺?」他搖我手臂。
「我不應萬念俱灰嗎?」我問。
「玫瑰戰爭的傷亡名單又多了一個名字。」他喃喃道。
我呵哈呵哈的乾笑起來,拍拍屁股就走了。
到了約定的時間,小曼站在西區一間小酒館門口等我。
她打扮得非常出色,鮮紅線織的小外套,窄牛仔褲,平底鞋,我溫和地吹一聲口哨。
我說:「喜歡到什麼地方去?」
她說:「月底了,我已破產,如果大爺你有鈔票,就請我吃頓好的。」
「沒問題。」
我們選了間意大利小館子,氣氛隨便,但食物精美。小曼彷彿真的很餓,據案大嚼起來。
我問她:「你到底是做什麼的?」
「西區肯肯舞女郎。」她邊吃邊抬起頭來。
「不要說笑。」
「我是藥劑師。」
我肅然起敬,「啊。」
她笑,「三千多磅一年,又得交重稅,有什麼值得『啊』的。」
「為什麼不回香港?」我問。
「香港又有什麼在等我?」她反問。
我不知如何回答她。
「告訴你,」她歎口氣,「你們這些紈褲子弟永遠不會明白,大學文憑實在只是美麗的裝飾品,毫無實際用途。我只希望快快尋張飯票,嫁掉算數,勝過永永世世淪落異鄉,足夠溫飽。」
我忽然問:「我這張飯票如何?」
她一怔,「別開玩笑。」
「真的,小曼,你看我如何?」
她笑,「喂,我們是好友,別亂說話。」
「我念法律出身,父親是羅德慶爵士,你如嫁給我,羅家不會虧待你,以你這般身材相貌,打扮起來可不會差,何苦再獨自挨下去?」
小曼凝視我。
「嫁我勝過嫁莊國棟,他是窮光蛋。我不是說人要拜金,但我們確實是活在一個真實的世界裡。」
她說:「我要一杯咖啡。」
我叫咖啡給她。
「如果婚後你不滿意我,可以馬上離婚。」
「像好萊塢電影呢,」她冷笑,「為什麼要急急結婚。」
我無可奈何地說:「我腹中塊肉不能再等,總得找個人認了才是,你就包涵包涵吧。」她笑得噴酒,「為什麼挑我?」
「為什麼不挑你?」我反問,「你適齡,又想結婚,聰明伶俐開朗,又有學識,家底清白——為什麼不?」
「我吃飽了,你少胡鬧,走吧。」
八十年代的女性也尚有她們的矜持,可憐的女人們,我一生之中,見過無數的女人,只有玫瑰是勝利者。
「我送你回去。」
「啊,你買了新車。」
「是的,我的老車死了。」
她微笑。
她隨我上車,我駕駛術流利,一邊向她落嘴頭,「你看,你老公多好,有人管接管送,不必擠地車。嫁了我,你也不必朝九晚五地去受洋人氣,給不三不四的男人弔膀子,兩餐有著落,又少不了你四季衣裳,年年有新皮裘穿,在家養兒育女,不亦樂乎?」
她不響,默默看著車窗外的風景。
「女人不外是一朵花,總歸有謝落的一天,我看你也挺得差不多了,是不是?二十七八歲年紀,正是結婚的年齡,嫁了我,跟我回香港,包你在親友間吐氣揚眉。」
「我有什麼不好?我會愛護你照顧你,咱們都是成年人,婚姻不必有太多的幻想,咱們到巴黎度蜜月,以後一切都是新的開始——你想一想。」
小曼用手掩住了臉,過了一會兒,我看到她的眼淚自指縫間流出。
我溫和地說:「你到家了,不請我進內喝杯茶嗎?」我遞了手帕給她。
她靜靜抹乾眼淚,「我想早點睡。」
我說:「小曼,明天我來接你上班,八點半?」
她想一想,「八點正。」
我點點頭。
她進屋去了。
當夜我回到小姐姐那裡,找她商量大事。
她問我:「什麼事呢?」
「你保險箱裡有什麼像樣點的鑽戒?」我問她。
「你要鑽戒幹什麼?」她愕然。
我指著自己的鼻子說:「戴在這裡,流行著呢。」
小姐姐氣道:「你倒是恢復得快,一下子沒事了,調皮過以前。」
「小姐姐,生命總得繼續下去。」我攤開手。
「你要戒指幹嘛?還沒回答我。」
「送給我女朋友。」
「啊!」她先是一怔,然後明白過來,非常洋派兼戲劇化地擁抱我,把我挾得透不過氣。身子上那陣狄奧小姐的香味更是刺鼻而來,我忍受不住,猛地咳嗽起來。
「死相。」她罵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