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認了命了,如果能以餘生這樣侍奉她身旁,不出一聲,也是值得的,我自有我痛苦的快樂。
大姐因見過玫瑰,立刻迎上去,小姐姐則發著呆,向她瞪視。
玫瑰掠著頭髮與我們一一打招呼。
小姐姐輕不可聞地在我耳畔說:「美女,美女。」
見到她便相信了。
玫瑰一向懦怯怯,並無架子,好脾氣地微笑著,硬是要我與爹站一塊兒。
她取出手帕印一印額角的汗光,不好意思地說:「坐了二十多個小時飛機,原形畢露,難看死了。」她笑。
大姐頓時就說:「你是永遠不會難看的。」
爹也笑,「別寵壞她。」
玫瑰只是笑。
我們上了車,往小姐姐處駛去。
玫瑰並沒有說話,爹講什麼,她只是留神聽著。小姐姐把玫瑰這個人從頭看到腳,又從腳看上頭,面孔的表情代替了「無懈可擊」四個字。
我們一家團聚,濟濟一堂,斯人我獨自憔悴,在一旁看著玫瑰的一顰一笑,心碎成一片一片。
爹問我:「莊呢?在辦公?」
我答:「那還用問?他不比我,他是個頂天立地的漢子。」我自嘲說。
玫瑰轉過頭來,「準時上班就好算頂天立地了?那倒也容易,震中,你不必妄自菲薄。」她微笑。
「是。」我臉紅。,
「叫他來吃飯。」爹說。
「好。」我說。
莊說他會懷著最好奇的心情來見我們。
在喝下午茶的時候,老莊來了。我聽到車子引擎聲出去迎他,見到他不由喝一聲彩:沉鬱的面孔,早白的鬢角,整齊的服飾,溫文的態度,他如果不認是英俊小生,我頭一個不依。
他見到我微笑,「她來了?」
「來了。」我低著頭說。
莊拍拍我的肩膀,「別怕,有我在。」
「跟我來。」
我帶他進屋子。
爹一見老莊,馬上迎出來跟他握手。
玫瑰正與小姐姐說話,聽到有客人來便回過頭,莊的手尚在爹手中,遠遠看見玫瑰,便呆住了,他的臉變了一種奇怪的青色,絲毫不覺自己失儀。
玫瑰看見一個陌生人這樣瞪著她,她也怔住了。
我連忙上去解圍,「老莊,你想加薪水,就直說好了,何必抓著我老爹的手吞吞吐吐?」
莊那種鎮定的姿態完全消失,他退後三步,臉色灰白,跟我說:「震中,請跟我到書房來。」
我幾乎要扶著他走這短短的幾步路。
關上書房門,他呆了相當久的一段時候。我以為他不舒服,連忙替他斟酒,叫他躺在沙發上。
「有什麼事?」
「沒什麼事。」他像是恢復過來了,「我突然提不上氣來。」
「休息一會兒再吃飯。」
「不,震中,我想回去。」
「真的那麼壞嗎?」
「找個醫生看看。」
「要不要我送你一程?」
「不用,向你父親道歉,我自這裡長窗出去便可以。」
「遲些我回來再見。」我說。
他點點頭,去打開長窗。
「老莊。」我叫住他。
「什麼事?」
「她是否值得我為她發狂?」
莊國棟看向我,眼神中充滿憐惜、同情、痛苦、惆悵、心酸……
莊說:「震中,可憐的震中,可憐的我。」他打開長窗去了。
小姐姐進來,「震中,國棟呢?」
「他不舒服,去看醫生。」我說。
「你呢?」她說,「我覺得你們兩人都有點怪。」
傷心人別有擁抱。
小姐姐坐下來,「美人這回事……如今我相信了。」她怔怔地說。
那頓飯我吃得味同嚼蠟。
想愛她,不能愛她,避開她,又想見她,見到她,還不如不見她,我又想逃離她。
第四部 玫瑰再見 (4)
父親認為我精神恍惚,非常詫異,我再也沒有話說,便告退了。
玫瑰吃得很少,她說是累。
回到莊的公寓,我打開門進去,看到他女友臉色鐵青地走出來。
她並不睬我,一別頭就走掉。莊在看電視。
「怎麼了?」我問。
莊的眼睛仍然留在七彩卡通上,正轟轟烈烈地在演大力水手。
「莊,」我說,「怎麼了?」
莊說:「我告訴她,我從來沒愛過她。我愛的,一直是另外一個人。」
「你不是改頭換面,要做個新人嗎?」
「我錯了,她仍然控制我的靈魂。」莊簡單地說。
說完他就全神貫注地看大力水手,不再出聲。他緊閉著嘴唇,臉色非常壞,但一雙眼睛卻閃亮得像一頭野獸,我覺得奇怪,但自顧不暇,顧不得那麼多。
我說:「我還是去巴黎,聽你的勸告。」
他不再回答我。
我收拾衣物,提起只輕便的箱子,摸摸袋中,餘款無多,因此在老莊抽屜中,取了疊鈔票。
我臨出門跟他說:「我借了你三百磅,現在就搭夜船去巴黎,我看我倆難兄難弟,分頭腐爛比較好些。」
我也不知道他有沒有聽見我說些什麼。
我開了那輛隨時會散的福士坐氣墊船到寶龍,然後南下巴黎。
到巴黎時天快亮了。我跑到聖母院去祈禱。
如果在香港,你的心能碎成一百片,那麼在巴黎晨曦中的聖母院,你的心可以碎成一千片了。
我租了旅館,就住在那裡,專等爹爹與玫瑰走。每日早上坐在塞納河的「新橋」邊發呆,聽金髮女郎們的絮絮細語。
錢花光了,打電話給姐姐們求救,她大聲叫道:「羅震中!你在地球哪一個角落?」
我說:「巴黎。而且我的錢花光了,花都的花也不再芬芳了。」
「爹找你,請快回來。」小姐姐說。
「他還沒走?」我意外。
「有點意外,留下來了。你快回來,有要事。」
「那麼多要事,一年三百六十五日羅家都有要事,我才不信。」
「羅震中,你敢不回來!」
「好,我回,我回。」
我又開著那輛老爺車回到倫敦。
大船經過多佛海峽,風嗚嗚地吹,深紫色的天空,海鷗啞啞地低鳴,我幾乎想連人帶車一齊駛下黑色的海水,從此消失在世界上。
但是我沒有那麼做,我沒有勇氣。
我回到倫敦,站在父親的面前,做他的乖兒子。
父親果然有要事尋我。
他開門見山地說:「震中,我有要事得回香港,我要你照顧你繼母。」
我抬起了頭。
父親咳嗽一聲,「震中——」彷彿有難言之隱。
「什麼事?」我忍不住,「為什麼你倆不是一起回去?」她早早離了我跟前,我好安居樂業。
「她不肯回香港。」父親說到此地為止,歎口氣,站起來走開。
我問大姐:「怎麼回事?他倆吵架?」
「不是吵架,她跟你好友莊國棟有點曖昧。」大姐跌足說。
「什麼?」我兩隻耳朵幾乎掉了下來。
「莊國棟,」大姐說,「他們倆個天天都約會。」
「他瘋了。」
「我也這麼想。」大姐姐說,「他要找女朋友,一卡車一卡車的隨他挑,怎麼會發生這種事?父親再也不能與後生小輩去談判,你去把這件事弄清楚。」
「我?」我退後了一步。
「你怎麼樣?」大姐姐惱怒地說,「你父親養了你千日,用在一朝,你不願出力,還囉嗦?」
「好好,我與他去說,他現在住哪兒?玫瑰又住哪?」
「玫瑰住夏惠,他住老公寓。」
「我馬上去。」
「你去了說些什麼?當心把事情弄僵,我早知會有這樣的事。古人說娶妻娶德,色字頭上一把刀,這話兒不會有錯。」
「你老了,大姐。」
我出門去找老莊。
我在寫字樓把他找到了。
老莊精神奕奕,神采飛揚,整個人散發著無上的活力,是什麼令他這麼愉快?簡直不能置信。
我冷冷地,將手臂疊在胸前,斜眼睨著他,「老莊,君子不奪人之所好。」
他並不介意,笑笑問:「你的所好,還是你爹的所好?」
「我警告你,莊國棟,做人不要大絕!」我提高聲音。
「是。」他說,「你生氣了,震中,但是我認為你應該聽我的解釋。」
「你還有什麼話說?你還有膽子在這裡工作?」我豎起雙眉,「朋友妻,不可戲,你聽過沒有?」
「但是我認識她的時候,」莊以清晰冷靜的聲音說道,「她不是任何人的妻子,她只有十七歲。」
「十七歲——」我呆住,「莊,莊……」
「就是她,黃玫瑰。震中,咱們愛的是同一個人,為之黯然傷神的,亦是同一個人,想愛而不敢愛的,也是同一個人。世界上根本沒有第二個黃玫瑰,我們早應該知道了。」
我震驚。
「我已失去她一次,震中,我不打算再失去她。」他補上一句,「命中注定,震中,命中注定的,你難道還不相信命運?我結識了你,就是為了要與她重逢,冥冥中一切自有安排的。」
我鎮定下來以後說:「我不能讓你破壞我家庭的幸福。」
「震中,」他似洞悉我的心事,「我太明白你,你自己不能愛她,可是,把她留在羅家,看看也是好的,是不是——」
我一記左鉤拳出手,把他打得飛出去,撞在小型文件櫃上,嘩啦啦猶如大廈傾,壓塌了櫃子,倒在地上,亂成一堆,女職員們像刺激電影中的女角那樣尖叫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