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的聲音很輕鬆,充滿生機,與以前大大不同,無論如何,這個女人令他開心,這就夠了。世界上並沒有免費的東西,凡事總要付出代價,爹爹在晚年得到一點歡愉,沒有什麼不對呢。
掛了電話,我問小姐姐,「你那媚眼,一五一十的朝你兄弟送來,沒有毛病吧?」
「你這個糊塗蛋,」她頓足道,「趁你爹還記得你的時候,不回去走走——」她咬牙切齒在我額角上一指。
「你點了我的死穴了,」我呼痛,「七七四十九日以後我就壽終正寢了。」
莊微笑地走過來,「這震中,真叫親友啼笑皆非。」
小姐姐像是遇到了知音人。「莊先生,你說一句公道話,這個弟弟,真叫我們傷透了腦筋,二十多歲了,還這麼吊兒郎當,天天彈琴寫畫,不通世事。唉,叫我們頭髮都白了。」
我也歎口氣,「什麼都賴我,等下額上有皺紋,也賴我。」
莊說:「他又貧嘴了。」
「可不是。」小姐姐拍著手說,「真說到我心坎裡去了。」
「我這叫做幽默感。」我改正他們。
莊說:「不過大家都喜歡他,你不知道他在洋妞堆那種受歡迎的勁兒呢,真叫人羨慕,於是他死命扮演那個叫柳下惠的角色,叫那些熱情如火的金髮女郎恨得牙癢癢。」
小姐姐大笑,「你們哥倆倒真是一對兒。」
我說:「是呀,牛津若沒有莊國棟,那還不悶死,我自有我的打算,將來我老子煩我,不供養我,就與老莊走天涯唱相聲,怕也混得到兩餐。」
「莊先生在牛津幹啥?」小姐姐問。
我代答:「他洗廁所。」
莊莞爾:「震中打掃宿舍。」
小姐姐說:「喂,你們倆有完沒完?」可是又忍不住笑。
我說:「我倆約好的,五十五歲時若大家都找不到伴,我便與老莊結婚。」
「這種玩笑也開得?」小姐姐朝我皺眉,「傳到爹耳朵去,剝你的皮。」
我愁眉苦臉跟莊說:「咱們家最暴力,動不動抽筋剝皮,剁為肉餅。」
小姐姐不理我,「莊先生也沒女朋友?」
我說:「他有的,他結過婚,離過婚,又有女友,又與女友分手,不比我,我是純潔的。」我挺挺胸。
小姐姐不好意思再問下去。
但莊反而不打自招,他一邊深深抽煙,一邊說:「我真正戀愛,是在訂婚後的一段日子,我認識了一個可愛年輕的女孩子。她的美麗,令我心悸,但是我要做一個完人,我沒有變心,我拒絕了她,與未婚妻結婚。婚姻維持了十年,在旁人眼中看來,我們也是幸福的一對。」
莊說:「在我心中,無時無刻不掛住我拋棄的那個人。我們終於離婚了,那一日,妻對我說:『莊,你並沒有愛過我,我們浪費了十年。』離婚時還比結婚時輕鬆愉快。聽著叫人齒冷吧?事實如此,我們在小館子裡共喝了三瓶紅酒,她問我有什麼打算——我有什麼打算呢?在牛津的圖書館,我找到一份職業,一做好幾年。我有什麼打算?」莊溫和地笑。
小姐姐聽得呆了,憐惜地問:「沒有孩子嗎?」
「沒有。現在的女人,都很自愛,生孩子不一定非常痛苦,可是對身材相貌都有一點影響,若非有極大的安全感與愛心?」莊很唏噓。
我說:「莊是傷心人。」
莊傻呼呼地笑,一派天涼好個秋的樣子。
他以前也不是這樣的,以前他非常高傲冷峻,一派高不可攀,現在卻如酒窖中的白蘭地,越來越醇,與每個人都處得很好。
小姐夫過來問:「你們談什麼?客人都要走了。」
小姐姐說:「你去送一送,我馬上來。」
小姐夫聳聳肩,出去了。
小姐姐對莊說:「震中過農曆年要回香港。莊先生,震中很願意請你去走一趟散心,咱們家的房子大得很,十多間房間,莊先生若不嫌棄,就一同去散散心吧。」
「真的,」我說,「老莊,何樂而不為呢?」
莊說:「我好久沒回去了。」
「樹高千丈,葉落歸根。」我笑說。
「要死,」小姐姐白我一眼,「亂用成語,誰落葉了?」
過了年,我與莊開車回牛津,仍然過我們那與世無爭的日子。下了班在宿舍抽煙斗、下盤棋,我們的生活有什麼遺憾呢。
誠然,我是個最懂得享受的二世祖,爹賺錢不外是要我們這些子子孫孫過得舒服,我舒服給爹看,也就是盡了孝道!
因爹提早舉行婚禮,大姐與我頻頻通電話。她很緊張,老怕爹給狐狸精迷得不省人事,我非常恥笑她。
結果她與大姐夫回香港參加婚禮,回來之後,音訊全無。這回輪到我著急,我追問:「爹好嗎?」
「爹爹要將老房子賣掉!」大姐說,「而且已另在石澳蓋了層平房,他既年輕又時髦,都不像以前的爹了。」
我放下心來,「太好了。她妻子呢?那隻狐狸精是黑是白?她有什麼法寶?你們鬥法結果如何?」
大姐沉悶良久,「不,她並不是一隻狐狸精。」
「啊?」我意外了。
「她出身很好,只是以前結過一次婚,有一個女兒。」
「這也不稀奇,難道爹還能娶一個十六歲的黃花閨女不成?」
「爹真的愛她,可以看得出來。」
我笑,「所以你們失望了,你們期望著看到一個妖冶的掘金女郎……」
「不,震中,你的地位因此更加不穩了,我看你農曆年總得回去一次才行。她才三四十歲,如果生育的話,震中……」
「大姐,我說過了,我不打算爭太子做,你替我放心。」
大姐沉默了。
「她可美麗?」
「美。」
要一個女人稱讚另一個女人美,簡直是駱駝穿針眼的故事,我納悶起來。
「那就好了,媽媽去世後,爹一直不展顏……爹是個好人,他應該享這晚年福。」
「震中,」大姐說,「問題是,爹現在一點都不像晚年的人,他風度翩翩,身體壯健,依我看,連你大姐夫都不如他呢。」
「真的,那太好了。」我身心中高興起來。
大姐懊惱地說:「他自那女子處得到了新生命,他不再需要我們了。」
「胡說,大姐,我們還是他心愛的子女,當然他是愛我們的,況且我們都已經長大成人,各有各的生活,也無暇陪他,我們應當替他慶幸。」
「我都不知道怎麼說才好,本來他已接近半退休,香港一些事務本想交給你大姐夫,可是現在他又東山復出,把幾間公司整頓得蒸蒸日上,簡直寶刀未老。」
我快樂,「太好了,如此我又可以脫身,否則他老催我去坐櫃檯,悶死我。」
「他問你什麼時候娶妻。」
「我?」
「是,你。」
「萬事俱備,獨欠東風。」我補充一句,「東風不與周郎便。」
「我是你,我就帶了女伴,一起回去見見他,好讓他樂一樂。」
「對,帶個孕婦回去更理想。」
「你又蛆嘴了,震中。」
「大姐,你何必呷醋呢,爹爹永遠是咱們的爹爹,你說是不是?」
「以後不會一樣了。」大姐說。
女人都怕有所轉變。
「農曆年我回去好了,你想我幫你說些什麼?是不是擔心遺產問題?」
「震中!」
「那是為了什麼呢?你三十多四十歲的人了,不見得你還想依偎在爹爹膝下。」
大姐不出聲。
我安慰她,「放心,凡事有我。」
「你呀,」她的聲音聽得出有點寬慰,「你這膿包。」
真是侮辱。
女人們最愛作賤她們的兄弟。
「爹結婚你們都震驚。想想看,如果我結婚,你們會怎麼樣?」
「不要臉,臭美。」
與姐姐們的交涉總算告一段落。
莊國棟臨到二月,又告訴我不想回香港了。
我知道他在想些什麼,我說:「老莊,香港三百萬個女人,你不一定會在街上碰到她,這種機會是微之又微的,而且說不定她早已結了婚,生了六個孩子,變成個大肥婆,鑲滿金牙,你怕什麼?看見她也認不出她。」
莊說:「我不想回到那個地方。」
「十多年前的事了,你別傻好不好?滄海桑田,香港早就換了樣兒,你若不陪我回去,我真提不起勇氣去見老爹,有個客人夾在當中,避他也容易點,你說是不是?」
「為什麼要避自己的爹?」老莊納悶。
「他老要我回去做生意。莊,你最知道我,我既然什麼都不做也有錢花,幹嗎要回到水門汀森林去每天主持十小時的會議?我瘋%?」
老莊既好氣又好笑,「倘若他經濟封鎖你呢?」
我搔搔頭皮,「我不是敗家子,單是我名下股票的利息還用不完,你又不是沒見過我那輛福士,唉呀,真是隨時隨地會崩潰下來。不不,爹不會對我下狠勁,我只是所謂『沒出息』,並不是壞。」
「我要是你爹,我也頭痛。」他笑了。
「莊,你跟我差不多,咱們大哥,說二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