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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頁     亦舒

  那日我沒有上班,下午在蘇更生的公寓裡訴苦。

  天又下雨了,她住的老房子又深又暗,並沒有開燈,高高的天花板垂著小盞的水晶燈,隨風偶爾叮叮作響,寬闊的露台上種著大張大張的芭蕉葉,紅木茶几上有一大束薑花,幽幽的香味佔據了我的心。

  在她那裡訴苦是最理想不過的,最實際的苦惱也變得縹緲無稽,活著是活著,生命還是舒暢美麗平和的。我愛上蘇更生,因為她也給我同樣的感覺。

  她當下說:「玫瑰還年輕,少女最經不得有人為她家破人亡,她的魅力一旦受到證實,樂不可支,她怎麼會聽你的?」

  「叫我以後怎麼見周關芝芝?」我軟弱地問,「我可不擔這種關係,我要搬出來住。」

  「住到什麼地方去?」蘇說。

  我做個餓虎擒羊的姿勢,說:「住在你這裡來。」

  「原諒玫瑰。」

  「她是個爛蘋果,周士輝如果一定要陪一個十六歲的小女孩子玩,那他罪有應得。」我揮揮手,「算我對不起母親,我不能照顧她。」

  我真的搬了出來往,但沒有搬到蘇更生的公寓,我不贊成同居,這是男女關係中最壞最弱的一環。

  我選了一層精緻的平房,一不做二不休,把開業以來所賺的錢全部放了進來。我終於是要娶蘇更生的,現在選定新居,也不算太早。

  第一部  玫瑰  (2)

  我搬出來那日,玫瑰怔怔地站在門口看我整理箱子,我餘氣未消,把她當透明人,不去理她。母親聽見我大條道理,也沒有反對我搬家,這次行動很順利。

  父親對老媽說:「男人過了三十,不結婚也得另立門戶,跟家裡住反而顯得怪相。」

  母親還含笑解釋,「也許他快要結婚了。」老懷大慰。

  我記得周士輝太太來找我的時候,是七月。我絲毫沒有驚異,她遲早要來的,我一直有心理準備。

  她大腹便便,穿著件松身衣服,打扮得很整齊,「振華,我這次來找你,是私事。」

  「請說,我盡量幫你。」東窗事發了。

  她很鎮靜,「振華,自從今年五月份起,亦即是我們結婚後第三個月,士輝整個人變了,他暴躁不安,早出夜歸,什麼話也不肯跟我說……」

  歇了一會,周士輝太太說:「我每次問他,他都跟我吵,上周未他一回來,便提出要與我離婚,我問他為什麼,他說他不再愛我了。」

  我羞愧得抬不起頭來,一額頭汗。

  「振華,你們是十多年來的同學,又是朋友,且還是公司的拍檔,或許你可以問問他,究竟是為了什麼事鬧得這麼大,孩子就快要出生了,我受不起刺激,我們結婚雖然只有半年,但從認識到結合,足足八年有餘,他一直待我很好,從來沒有大聲責怪過我一次……」她的眼睛紅了。

  我默默地低著頭。

  周太太很仿惶地問我:「他為什麼要跟我離婚呢?」她停一停,「是不是外頭有了人?」

  我抬起頭,看著窗外。啊,天底下不快樂的人何其多。

  「振華,你能不能幫我一個忙?」她問。

  我站起來,「我明白你的處境,這些日子,我也不大見到他……我替你勸他,你安心在家等待生養,不要擔心什麼。」

  她感激地握住我的手。

  「周太太,我送你回去,有空打電話給我。」我說。

  那日,我回到辦公室去守在那裡,等士輝回來。

  他最近一直疏忽公事,一些業務由我頂著,我警告過他,但是他不理會。周士輝前後判若兩人,玫瑰已把他整個人摧毀了。

  或者這是他自己願意的。除了第三次世界大戰以外,沒有人能把我的事業摧毀。

  他終於回來了,在早上十一時半。

  我冷冷地問他:「你去了哪裡?」

  士輝把雙腿擱在茶几上,閉上眼睛,「淺水灣。」

  「下大雨,到淺水灣?」我質問他。

  「與玫瑰在淺水灣吃早餐。」他答。我不作聲。他已絕望,沒救了。

  「玫瑰介紹我讀張愛玲的小說,」他說,「有一個故事是在淺水灣酒店發生的。在樹影的翠綠火紅下,我與玫瑰凝視著海上的島嶼,濡濕的空氣,使我們化入了小說之中。」

  我一言打破他的好夢,「你太太方才來找我。」

  「我可以猜想,她最近四出找人挽救我們的婚姻。」

  「你恬不知恥。」

  「或許,我曉得我對不起她。可是振華,直到認識了玫瑰,我才發現真正的自己!原來我並不喜歡工作,原來,我是一個閒散的人。我也發現了這個世界,原來看小說打發時間是這麼有趣,下雨天散步有這麼詩意。」他揮揮手,「在我面前有一整個新的境界,我以前竟不知道有彩虹與蝴蝶。」他迫切地拉住我的手,「振華,不要為我好,我不願意再回頭,前半輩子我對著功課與文件度過,後半輩子讓我做一個浪子,我只能活一次,不要勸我回頭。」

  我呆呆地看著他一會兒,他很憔悴,但是雙眼發著異樣的光彩。

  「你快樂嗎?」

  「我非常地快樂。」

  「你能快樂多久?」我又問。

  士輝看著我說:「振華,我原以為你是懂得思想的一個人,你怎麼會問這種問題?快樂怎麼會永恆呢?」

  我仰天浩歎。

  「振華,你把這間公司做得有聲有色,我想把股份出讓,你有沒有野心獨資?」

  我說:「士輝,你已是三十多歲的人了,當心再回頭已是百年身。」

  「我打算到巴哈馬群島去,」他興奮地說下去,「玫瑰答應與我同去。」

  「她不能與你去巴哈馬。士輝,你醒一醒,她只有十六歲,尚未有自主權。」我說,「香港有保護婦孺法例。」

  他不響了,但我未能把他說服。

  沒隔多久,士輝堅持退股,不再做下去,我只好另外尋合夥人,頗喧嚷了一陣子。

  當士輝的寫字檯被搬走的時候,蘇更生也在場。

  惋惜之餘,她說:「我並不怪他,一個人在一生之中能夠戀愛一次,未嘗不是好事,況且玫瑰那種美麗,令人心悸,足以使人心甘情願地犯罪。」

  我不以為然。

  「但你與士輝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蘇忽然不悅道,「你的算盤太精括上算,你是一等聰明的人,而士輝……他是個羅曼蒂克的傻子。」

  「你說什麼?」我責問蘇,「你說什麼?」

  「你瞞不過我,」蘇更生看著我,有點難過,「振華,別人會以為你溫文爾雅、能幹,又什麼都懂得一點,實際上你太為自己著想,太理智機靈……」

  我憤慨,「我們相處半年,你對我的印象就若此?男人不一定都得不愛江山愛美人,我沒有為你死也並不表示不愛你,你的思想恁地幼稚,蘇更生,我們已經離開了做夢的年齡,誠然,我不會為任何女人做無謂的犧牲,因為我自愛,只有自愛的人才有資格愛人,如果我不符合你的標準,請你自便。」

  蘇更生不出聲。

  「你想看到我為你傾家蕩產?」我問,「你忍心?」

  「對不起。」她拉開門走了。

  我傷心。一個人理智點有何不可?我的女友卻因此不原諒我,因玫瑰牽涉到我,多麼不公平。

  玫瑰與士輝的事,終於給爸媽知道了。

  士輝的妻不肯罷休,她是個勇敢的小婦人,挺著大肚子到父親處去告狀,揭發丈夫的隱私。

  我趕到家的時候,玫瑰臉上已經吃了媽媽兩記耳光,五條手指印橫在面頰上,她坐在一角不出聲。

  父母的面孔鐵青,連我都不打算放過。

  媽媽當著周太太,冷笑著問我:「聽說你這個做大哥的,早知道有這件事?」

  我緩緩地說:「你問小妹,我求過她,也求過土輝,他們根本當我是死人,我已經盡了我的力。」

  老媽問我:「你為什麼早不告訴我?」

  我依言直說:「我怕你受刺激。」

  老爸說:「人家周太太下個月要生養了,你妹妹卻打算明日跟周先生到巴哈馬去度假,你覺得這件事應該怎麼辦?」

  我說:「把玫瑰鎖起來,人家周氏夫婦的事我們管不著,可是玫瑰一定要嚴辦。」

  玫瑰抬起頭,不發一言,眼光至為怨毒。我惱怒地說,「玫瑰,你今年才十六歲半,你也有朝一日會結婚生子,你若不能替周太太著想而離開周士輝,你就不要怨我們。」

  玫瑰站起來,要回房去。

  「站住!」父親喝住她。

  玫瑰轉過頭來,倔強地問道:「還要怎麼樣?」

  「向周太太道歉!」父親說。

  玫瑰大笑起來,「天下的蠢女人那麼多,我若要逐個向她們道歉,我豈不大忙特忙?」

  父親忍無可忍,順手抄起一隻杯子向玫瑰摔過去,茶濺了一牆,碎片一地。

  我也動了真氣,冷笑說:「摔死也活該哩!留著你也是丟人!」

  玫瑰大聲反問:「我做鍺了什麼?我又沒有愛上這個人,是他要來接送我上學放學,是他說要離了婚來跟我好,我又未曾指使過他做任何事,現在卻把罪名都推在我身上!」她哭,「你們治死了我也不管用,天下的女孩子多著,你們有本事應該去鎖住周士輝,而不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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