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見了羅太太,一怔,坦白開朗地說:「羅太太,真不相信咱們是親家,你看上去像是太初的大姐姐。」
羅太太整個臉都漲紅,囁嚅地說:「我也不知道為老不尊是個什麼意思。」
母親連忙笑道:「羅太太,我豈敢是那個意思!」
平時並不見得精明的母親,比起羅太太,也顯得能說會道,由此可見羅太大的怯弱。據黃振華說:她只有在感情的道路上百折不撓,其餘世事一竅不通,是個大糊塗。
當日她穿一件白色開司米毛衣,一條黑綠絲絨長褲,戴一套翡翠首飾,皮膚是象牙白的,四十歲的女人還有這許多美麗……我呆視她。
母親說:「羅太太,我這次來拜訪你,是想談談咱們孩子的婚事。」
「啊,他們幾時結婚?」羅太太問。
母親忍不住又笑,連她都呵護地說:「羅太太,就是這件事想請示你呀。」
「我?」羅太太一怔,「本來我是不贊成太初這麼早結婚的,但棠華是這麼好的孩子……你們拿主意好了。」
「當然要太初本人同意……太初自然是千情萬願……我是個不負責任的母親,我能說什麼呢?」她低下頭。
我激動地說:「羅太太,你口口聲聲說自己不負責任,可是比起那些似是而非,滿以為把孩子帶大便是立了汗馬功勞,於是諸多需索的那種母親是勝過多多了。」
羅太太仍沒有抬起頭來,「當初我為了自己的快樂,而沒有顧及太初的幸福……我並非後悔,但對太初我有太深的內疚。」
母親沒聽懂,五十歲的母親根本不知道在感情中翻觔斗的痛苦。
她說:「羅太太,那麼我們與太初商量婚期就是了。」
羅太太說:「有了日子,記得告訴我。」
「那自然。」母親爽快地說:「羅太太,豈有不告訴之理。」
羅太太輕輕與我說:「棠華,你不放心太初?」
我臉紅。
羅太太又輕輕說:「有緣分的人,總能在一起,棠華,你別太擔心。」聽了這樣體己的話,我忽然哽咽起來。
我說:「以前我與太初天天見面,送她上學放學,現在簡直如陌路人一般,輪隊等她的時間,有時到她公寓坐著,也不得安寧,幾百個電話打了來找她,我很彷徨……」
羅太太默默地,在想安慰話兒叫我放心。
母親知趣地坐在一角翻閱雜誌。
「此刻工作又忙,我不能分心——有時候難受得像要炸開來,巴不得娶個平凡的普通的女孩子,結了婚算數,日子久了,生下孩子,多多少少有點感情,生活得寧靜不一定是不幸福。」
「這真是氣話……」羅太太輕輕笑,「太初怎能不愛你呢?她一切以你為重,你也太欠信心了。」
我說:「太太,你不必安慰我了。」
「呵!你瞧我安慰過誰,你這孩子!」
「我不是孩子,我早已大學畢業,我是個成年人。」
「你這個口氣,像當年的溥家敏。」她莞爾。
「誰要像溥家敏!」我賭氣,「我不要像他。」
「好,不像不像。」太太哄著我。
我覺得自己活脫脫地似個孩子,作不得聲。
「棠華,你別多心了,活活折磨自己,又是何苦來。」羅太太的手搭在我肩膀上,手心的皮膚是滑膩的。
我在此刻也發覺太初並不像她母親,她們是兩個人,容貌上的相似並不代表什麼。
我說「我要送母親回家了。」
「你時常來,這個家根本就是你們的家,你們老是對我見外,」她略帶抱怨地說,「下星期我生日,你倆又好藉故不來了。」
「我們並不知道有這回事。」我意外。
「黃振華明明通知你們了,」她笑,「難道他忘了?」
「我們一定來。」我說。
「記得振作一點。」
「是。」我感激地說道。
回家途中,母親說:「你去敲定太初,快快結婚,省得夜長夢多了。」
我心中想,但願太初有她母親十份之一的溫柔就好了,這個女孩子的性格,擲地有金石之聲。
當夜,太初在我們家吃晚飯,母親說到我們的婚事,太初並沒有推辭,我心中略為好過。
「那麼現在可以著手辦事,」母親興致勃勃,「先找房子,置傢俱,訂酒席——」
我笑,「不必來全套吧?乾脆旅行結婚好了。」
父親問:「不請客?我怎麼向人交代?」
太初掩嘴笑。
「除非媳婦倌不愛見客,」母親悻悻然,「否則娶了這麼漂亮的一個人,不叫親友開開眼,豈非慘過錦衣夜行?棠華,這件事輪不到你開口。」
「喂喂喂,」我心花怒放,「可是在這件事裡,我是新郎倌呀。」
父親問:「太初,介意嗎?」
「呵,我不介意,高興還來不及呢,這樣熱鬧一番多好。」
「那麼你們去旅行結婚,回來補請喜酒。」父親說。
「可是我沒錢。」我說。
「你老子我有就行%。」父親瞇起眼睛,呵呵呵笑。
我那顆懸在半空的心,又暫時納入胸膛內。
太初還是愛我的。
母親抽空白我一眼,彷彿在說:你多煩憂了。
父親問:「打算什麼時候去旅行?」
太初說:「春季吧,他們都說春季在歐洲是一流的美麗,現在就太冷了。」
母親說:「依我看,不妨再早一點。」
父樣打圓場道:「春天也不算遲,就這樣決定吧,春天棠華有假期。」
母親也只好點點頭。
我握緊太初的手。春天,多麼漫長的等待,還有一百零幾天。
我說:「我著手找房子。」
送太初回家,她做咖啡給我喝。
我問:「太太下星期生日請客,你知道了嗎?」
「知道。」
「誰跟你說的?」
「溥家敏。」
「為什麼不告訴我呢?」
「我不想去,不見得你會一個人去。」
「為什麼不去?我好久沒與你參加這種場合了。」
「棠哥哥,你怎麼不替我想想,這場合多尷尬——自己的母親跟陌生男人雙雙出現主持大局……我受不了。」
「你也太狷介了。」
「是,我學了我父親小家子氣,好了吧?」
「你怎麼跟我吵?」
「棠哥哥,你根本不瞭解我,人家溥家敏反而很明白……」
「溥家敏溥家敏,我看最近你心中除了溥家敏,再也沒有第二個人,你是我的未婚妻,你也可以替我設想一下,我聽你嘴裡老提著旁的男人名字,是什麼滋味?」
太初氣得跳起來,這時候門鈴一響,太初跑去應門,門外站著的正是溥家敏。
好小子!把這兒當他自己的家了,動不動上門來,連電話通知都沒有。
我頓時火遮了眼,豬油蒙了心,眼睛睜得銅鈴般大,對著他咆哮:「你敢纏住我老婆,你有完沒完?溥家敏,你失心瘋了!你追不到她的母親,你陰魂不散,想來追她?我告訴你,我周棠華活著一日,你休想!」
溥家敏不理我,他轉頭問太初,「小玫瑰,他喝醉了?」
太初臉色鐵青,她說:「周棠華,你給我走!」
「你趕我走?」我嚎叫。
「你少出醜,回家清醒了,再說話。」太初如斬釘截鐵般乾脆。
我如萬箭穿心似淒涼,指著太初說:「你,你——」
太初涼薄地問我,「你到底算文瘋還是武瘋?」
我一步步退出門去,溥家敏想來替我開門,我出一記左鉤拳,把他打得撞在牆上,鼻子冒出鮮血,我惡毒地咒他:「殺掉你、我殺你的日子還有哩!」
我在太初的尖叫中衝下樓去。
第三部 最後的玫瑰 (3)
風一吹就後悔,連心都涼了,我太沉不住氣,在這種關口,功虧一簣,說出來也沒有人同情。是,我恨溥家敏,但何必讓他知道,這一拳把我自己的底子全打了出來,我的恐懼,我的自卑,我的幼稚。
我與太初就要結婚了,何苦為這種小事平白翻起風浪。我不想回家,到一間王老五呻酒館去喝啤酒,一進門就遇見熟人,大家坐在同一桌。開始時我喝悶酒,聽他們說及工作及前途問題。
張三發牢騷,「一般人以為咱們專業人士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其實有苦說不出,局裡起薪點才七千三百元,真是啼笑皆非。」
李四說:「若不懂得長袖善舞,一輩子出不了頭,屈居人下,白白浪費了大學六年的心血。」
王五說:「周棠華沒有這個煩惱,幸運之神是跟定了他了,人家一出道就年薪三十萬,老闆即是妻舅,嘿,那種風光還用說嗎?朝中無人莫做官……」
他們數人用鼻子發音說話,酸溜溜,聽得我很不是勁,喝完一瓶酒,我就走了。
回到家,我決定第二天便辭職,一個月期通知黃振華,我另謀高就去,七千三百元就七千三百元,不見得我周棠華,就從此不能娶妻生子。
下了狠心,一轉側,也就睡著了。
第二天醒來,昨夜不愉快的事,忘了一半,陽光明媚地回到公司,覺得深宵三時半的決定在第二天十點半簡直不起作用,剛想打電話叫太初原諒,卻有公事絆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