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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頁     亦舒

  他早就死了。

  在他妻子離開他的那一日,他就死了。

  黃家派來的第一個說客是溥家敏。

  溥家敏與黃家有莫大的淵緣,這我知道。

  我對溥沒有反感,他溫文有禮,英俊風流,而且他的態度好。

  來到我們這裡,他說明來意,便坐在客廳中出任說客。顯然他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只不過忠人之托,只好跑了來坐著。

  他跟我說,「羅太太叫我來的……她叫太初別太難過。」

  太初問:「她自己為什麼不來?」

  「她……不方便來。」

  「我知道,」太初含淚說,「她看不起他,她看不起他!可是他已經死了呀。」

  「不不不,」溥家敏分辯,「沒有這樣的事,太初,她並不是這樣的人,你們誤會了,她要來,又怕你們不歡迎,她天天等你們的消息,你們又沒有喚她一聲。」

  傅家敏說:「羅太太的脾氣是這樣的,過去的事便過去了,並不是薄情寡義,對方協文,對溥家明,她都是一貫的態度,你不能誤解她。太初,尤其是你不能。」

  我歎口氣。

  這溥家敏一表人才,說起話來有時卻夾纏不清,像個戀愛中的女郎。

  太初打發他,「你請回吧,我可以動身時自然會動身。」

  他凝視太初,「我在這裡陪你。」聲音很輕。我不由得生氣了,「這裡有我。」

  「多個人也好,葬禮還沒舉行,多個人幫手也好。」他說。

  太初猶豫了,她終於點點頭。

  我感覺到溥家敏對太初有特殊的感情,也許是為了她母親的緣故,愛屋及烏。但是,他太目中無我,可惡。

  「我住在喜來頓酒店。」他說,「你們可以隨時找我。」

  我說:「反正你每天早上九點總會來這裡報到。」

  溥家敏沒有理會我語氣中的諷刺,他溫柔地對太初說:「我明白你的心情,當我大哥去世的時候,我也只有一種感覺:我巴不得跟了他去。」

  大初聽到這話,如遇到知己,抬頭看著他。

  他嘲弄地說下去,「能夠跟去倒也好,這就少了數十年的煩惱。」

  我愕然,像他那樣的人也有煩惱,世上百分之九十的人都該買條繩子來自我了斷。

  「但我還是活下來了,」溥家敏說。

  溥家敏說:「活得健康,活得高興,也就是報答了你父親的養育之恩。你想想看,如果他知道你這麼傷心、消極、精神不振,他會怎麼樣?」

  他真會說話,那張嘴,樹上的鳥兒都騙得下來?

  果然,太初精神一振,全神貫注地聆聽。

  「我會每天來看你,」他說,「你要當心身體。」

  「是是是。」太初感激說。

  他拍拍她的手。

  我有種不祥的預感。

  我問溥家敏:「溥太太沒有來嗎?」

  他微笑,「她要照顧孩子。」

  太初問:「溥先生有幾個孩子。」

  有心思管閒事了,由此可知心情是好點了,這溥家敏幾句浮滑的場面話生了奇效。

  他答:「目前六個孩子,四男二女。」

  太初睜大眼睛,「這麼多!」

  「多嗎?並不多,咱們上一代都有五六個孩子,孩子們有生存的權利,不必擔心他們的將來,如今的父母為了自己自由,逃避責任,只肯生一兩個……」

  「人口太擠了。」太初說。

  我沒有插嘴,因我覺得給太初一個輕鬆的談話機會,也是好的。

  「當然,我只是說:有資格生養的父母,可以多多生養,」他欠欠身,「我不是指每個人,世上總能為聰明人騰出空間。」太狂妄了。

  太初問:「溥先生認為自己是聰明人嗎?」問得好。

  溥家敏微笑,「我為聰明誤一生。」

  太初困惑了。

  我咳嗽一聲,「喝杯咖啡好嗎?」

  太初沒答,他先答:「我要一杯黑咖啡。」

  豈有此理,他當我是侍役?是後生?

  太初說:「我來做。」我與她擠到小廚房去做蒸餾咖啡。

  太初教訓我:「你怎麼對他不客氣?」

  「他是老幾?我幹嗎要對他客氣?」

  「話不是這麼說。」

  我冷笑一聲,「我現在才知道岳父的心情,但我比他堅強,我會鬥爭到底。」

  「你這說的是什麼話?神經病!」太初白我一眼。

  溥家敏探頭進來,「我能幫忙嗎?」

  「這兒沒你的事!」我忽然露出不滿。

  他一怔,太初白我一眼。她端出咖啡。

  「改天我想替小玫瑰拍一點照片,」溥家敏說,「羅太太老想要小玫瑰的照片。我第一次見你,你才那麼半丁點兒大。」他看著太初,「可是那天我在飯店外碰見你,真是弄糊塗了,我還以為你是羅太太,可是羅太太有什麼理由這麼年輕?」他聲音確實有點迷茫。

  太初問:「真那麼像?」

  「如果你眼角下多顆痣,更像。」

  太初摸一摸眼角的小疤痕。

  他們約定了星期六去拍照。

  我知道我應當跟著去看他們照相,但基於一種驕傲,我沒有那麼做。男女之間最重要是一個「信」字,如果我不相信太初,咱們這一段就不樂觀。只有千年做賊的,哪有千年防賊的。話雖然說得如此漂亮,心中卻不是滋味,這個溫文儒雅的中年男人令我倒翻了五味架,真是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

  光他一個人已經夠麻煩了,沒到一星期,太初她舅母也到了。

  黃太太為人再可愛,我也沒好氣。

  我說:「太初,早知你娘家人多兼煩氣,咱們兩個人的事又作別論。」

  說了出口又害怕她會隨口應我一句:現在作別論也還來得及,於是心驚肉跳地看著她。

  太初自然知道我心中想什麼,她豈有不知道之理,這個聰明玲瓏的女孩子!她既好氣又好笑地睨著我,卻又放我一馬,不作答,呵,可愛的太初。

  葬禮舉行的那天,太初的舅母穿了套黑衣服,手裡捧一束花,儀態端莊肅穆溥家敏站在她身邊。太初開頭抱怨她母親沒有出現,後來看見棺木就飲泣不止。

  牧師以呆板和煦的職業語調讀詩篇第二十三篇:「耶和華是我的牧音,我心不致缺乏……」

  溥家敏淘出手絹要遞給太初,我故意趨前一步,擠開他,把手搭在太初肩上。

  「……我雖經過死蔭的幽谷,也不致害怕,你的杖你的竿,都領導我……」

  禮成後我們撒上泥土與花,太初伏在我肩膀上哭。

  黃太太什麼都不說,陪著我們回家。

  晚上太初先睡,溥家敏回酒店,就剩我與黃太太,我做了咖啡與她一起對飲。

  她說:「你不必擔心溥家敏。」

  我臉馬上就紅了,這個明察秋毫的太太。

  她說下去,「家敏神情是有點恍惚,他有點糊塗,」黃太太的聲調很感慨,「他跟我說:以為小玫瑰就是玫瑰。」

  「太初才不像她母親。」我抗議。

  「你不喜歡羅太太?」黃太太說。

  我不出聲。我倒不是不喜歡羅太太,那麼美麗的女人……

  「你是嫌羅太太生命中的男人太多?」

  我面孔又紅了。

  「你這孩子,好一塊古老石山。」黃太太歎息。

  我輕輕說:「正經人從一而終。」

  「你瞧我可是一個正經人?」黃太太問。

  「自然。」我由衷地說。

  她微笑:「我也結過兩次婚。」

  「我不相信!」我下巴跌了出來。

  「我還拿這種事來唬你不成?」她說,「棠華,事情不臨到你自己頭上,你不明白,因此就不諒解,你與太初都太年輕,只知道黑是黑,白是白,卻不知道這兩種顏色當中,還夾著許許多多深深淺淺的灰色,你們太武斷了。」

  「無論如何,黃太太,你最好對溥家敏說一聲,叫他別枉費心機,羅太太與她女兒是兩個人。」

  黃太太點點頭,「誠然,太初是一個精明的女孩子,她不見得肯為感情付出偌大的代價,感謝上帝。」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太初很愛我。」

  「自然。」

  「我不明白你剛才那句話,愛情是免費的,根本不需要代價,愛情是愉快的——憑什麼人們認為要生要死的才是愛情?晚上睡不著也已經夠受罪了。」

  黃太太微笑說,「這又是一個新的理論。」

  「當時機成熟的時候,太初自然會跟我回香港。」

  「太初已答應回香港。」

  「誰說的?」我跳起來。

  「家敏說的。」

  我心中如被利刀刺了一下,「他說的,他怎麼知道?」明知故問。

  「自然是太初答應他的。」

  「幾時的事?」我雙手發冷,胃部絞痛,額角發汗,所有的血一下子湧到頭上。

  「大概是這一兩天吧。」

  「可是……」我的聲音有點嗚咽,「可是她從來沒向我提過,可是……」

  「棠華,你們男人都有這個毛病,她有什麼事,她自己會得決定,遲些告訴你,你也不必氣成這樣。」

  我不是氣,我只是彷徨,以往太初有什麼事都與我商量,芝麻綠豆到剪一寸頭髮,都要問過我,現在連這等大事她也當我沒到,由此可知我在她心目中的地位已經降到什麼程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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