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笑得幾乎肚子痛。
她仍然與方協文在一起。
這麼久還不換人,簡直不是玫瑰。
我嘟噥著。
更生說:「照心理學說,你希望妹妹達成你心底秘密的願望,代你搞成一個卡薩諾華,顛倒眾生。」
更生說:「以前你對她的抱怨,實在是言若有憾,心實喜之,現在她腳踏實地做人,你覺得你生命中缺少色彩,所以不耐煩起來,是不是?」
我說:「太複雜了,我沒聽懂,怎麼搞的?我叫我妹妹去當男人,好達成我做男人的秘密願望?但我明明是個男人呀,不然怎麼娶你?」
「去你的!」更生這樣爽朗的女人,都被我激起小性子來,大力推我一下。
玫瑰訂婚的那天,我心中是懷有悲憤的。
那小子?
他配?
我知道他是個好人,可是這世上到底是好人多,誰不是好人呢?
怎麼會嫁給他的,簡直一朵玫瑰插在牛糞上,白白美了這麼些年,原來應在這癩蛤蟆身上,叫人怎麼服氣。
我很煩躁,對更生說:「做人全靠命好,鴻運來了推都推不開。方協文那小子除了八字,還有什麼好?公平地攤開來說,玫瑰以前那些男友,一個個都比他強,況且他又是美國人,玫瑰下嫁於他,簡直好比昭君出塞,有去無還。那小子壞得很呢,什麼都要玫瑰服侍,茶來伸手,飯來開口,玫瑰倒楣倒定了。」
更生問:「要不要用錄音機把你這番演講詞錄下來?黃振華,你更年期了,你應該聽聽你自己那腔調,囉哩囉嗦。」
我被她氣得跳腳。
然而玫瑰終於還是訂了婚,至少目前她跟定了方協文,搬到方家在史丹頓島的家去住。
我仍不死心,我不相信玫瑰的故事到此為止就結束。
更生說:「我相信她會嫁給方協文,夫妻之道是要補足對方的不足。」
我嚎叫:「蘇更生,你膽敢拚了老命跟我唱反調?你當心!」
玫瑰不久就結婚了。
更生陪了父母到紐約,我因為一宗生意而留香港。
我打算在近郊那邊蓋數層平房,新穎的白色建築,一反西班牙式的俗流。但是地產公司諸多為難,不給我方便。在我數度的抗議下,他們派出新的營業代表與我商談,還要我親自上門去。
我非常生氣,但有求於人,無法不屈服,到了那間寫字樓,我氣倒消了。
一位秘書小姐先接待我,把來龍去脈給我說得一清二楚,我馬上覺得自己理虧。
那位小姐笑說:「黃先生,你明白了我們就好做,我叫屈臣太太見你,她剛開完會。」
屈臣太太推門而入,她是一個打扮得極時髦的少婦,短髮有一片染成金色,穿一套漂亮的套裝,黑白兩色,令人眼睛一亮,十分醒目。
我連忙迎上去。
她一見到我便一怔,馬上脫口叫:「振華,是你!」
她如見到一名老友似的,我卻記不起在哪裡見過她。
「振華,我是關芝芝啊。」
我仍然瞠目而視,尷尬萬分。
「振華,」她趨向前來低聲笑道,「我是周士輝以前的妻子,你忘了。」
我失聲,「是你,」我由衷說,「你漂亮多了,神采飛揚,我競沒有把你認出來,對不起,怎麼樣?生活可愉快?嗨?」我熱烈地與她握手。
屈臣太太示意女秘書出去,然後與我坐下。
她像不知道從什麼地方開始說,我打量著她,她戴著適量的首飾,高貴、大方、華麗,臉上的化妝恰到好處,充分顯示了成熟女性的魅力。她的姿態充滿信心,難怪我沒有把她認出來,我相信即使是周土輝,也不能夠指出這位女士便是那個彷徨痛苦失措的小婦人。
我太替她高興,真情流露,「你出來工作了,習慣嗎?看樣子是位成功人士呢,應該屬女強人類。」
她忽然握住我的手,感動地說:「振華,你對我們真好!」
「我對你們好?」我莫名其妙。
「我見過士輝,他說你始終待他如一,不但精神上支持他,經濟上也不吝嗇。」
我漸愧,「哪裡的話,這根本是我家人的錯——」
「不,並不是,是士輝與我合不來,他其實是個很浪漫的人……我現在不生他的氣了,因孩子們的關係,我們也常見面。」
「孩子們好嗎?」我問。
「很好,念幼稚園,你不知道,現在幼稚園也有名校的,真可怕。」
「什麼時候帶她們出來,你知道嗎?我也結婚了。」我說。
「恭喜恭喜。」
「但是我們不打算要孩子。」我又說。
「不要也罷,做人痛苦多,歡愉少,雖然我現在很好,到底是經過那一番來的……」
「你又結婚了?」
「是,屈臣待我很好,他鼓勵我,給我找事情,他在銀行界很有點名氣,是……銀行東南亞董事。」
「我真替你高興。」
「對了,振華,你到我們公司是因為那塊地?」屈臣太太道。
「呵喲,我差點忘了!是關於那塊地。」
「你聽我說——」
我們為這件事談了一個下午。她說得頭頭是道,不由我不服。
關芝芝完全變了另外一個人,她已經把周士輝擱在腦後,就因為她心中不再有這個人,所以她毫不介意地提起他的名字,自然平和地。
她顯然很滿意目前的生活,談到最後,她說她會為我爭取利益,然後屈臣先生來接她午飯了。
她誠懇地邀請我同往,我很樂意。
屈臣是個英國人,白髮白鬍鬚,粉紅面皮,藍眼睛,一眼看去很有型,像海明威模樣,看仔細一點,可以看得出年紀已經不小。他立定主意享幾午晚福,而關芝芝可以滿足他。
一頓飯時間,屈臣的手臂都放在他小妻子的肩膀上,說不盡的呵護。
他們是這樣的愉快幸福,我心中完全釋然,擔子放下,玫瑰闖下的禍竟有如此完美的結局,出人意料。
那天我到家,還沒來得及放下公事包,就從頭到尾把這件事告訴更生。
更生聽了笑說:「你口氣喋喋不休,像長舌婦。」
我不理她,「我想如果不是婚姻失敗,關芝芝永遠不會有今天這麼出色,她的風度上佳,談吐優雅,所以說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更生沉思了一會兒,她說:「女人是很癡心的,女人若非碰到不得已的事,不會向事業發展。」
「你呢,你以後不做女強人了?」
「在小家庭中做女強人豈非更容易?生兩個孩子,把他們呼來喝去,儼然慈禧太后般,控制與擺佈丈夫……太棒了,在社會做人,始終是小配角耳!」更生道。
「所以你思想搞通了,不思上進?」我也笑問。
「自然,現在我有靠山,日子過得篤定,老闆講啥,我當他放狗屁——好了沒有?」她瞅著我。
我呵呵地笑。
我在郊區的平房並沒有蓋成功,關芝芝為我盡心盡力,但生意沒談攏,不是她的錯。
老媽自紐約回來,不斷讚揚玫瑰現在有多上路。現在她是方太太了,我茫然想。賈寶玉說女兒一嫁便要從珍珠變成魚眼睛的,呵,魚目混珠,玫瑰現在是什麼模樣?
我把她的消息轉告周士輝,周傻傻的聽著,然後他說:「假如你到紐約——現在很忙,替我問候她。」
這時無線電在播放狄倫名曲北國女郎:
coc1如果你到美麗的北國去
那裡河流結冰,夏天結束
請代我看看,她是否穿著件厚外套
抵禦那咆吼的風
請代我看看,她是否放散頭髮
又捲曲又垂直在胸前
請代我看看她是否放散頭髮
那是我最記得她的模樣coc2
忽然之間我有說不出的淒涼,周士輝將永永遠遠記得玫瑰那個調皮樣,他無法忘記她,正如玫瑰會記得令她傷心的人,永遠永遠。
我在紐約見到玫瑰,正值隆冬。雪花飛舞,北風咆吼,方家的中央暖氣開到七十五度,室內有點悶熱,我開了一點窗,冷空氣像一柄薄刀似的襲上我面孔。
玫瑰正在懷孕初期,她仍然上學,周士輝的北國女郎現在微微有點雙下巴,態度略為滯鈍,卻有種凝重的美,像尊石膏像。最礙眼的是她不斷抽煙。
我說:「像個老槍,玫瑰,你現在完全像一個美國女人。」
「美國人有什麼不好?完全沒有文化負擔,過著他們粗糙的科技進步的自由自在的生活。」
「且不管美國人如何,孕婦不應抽煙。」
她略為猶疑,按熄了煙。
我問道:「你打定主意要與方協文過一輩子?」
她點點頭。
我輕輕說:「早知如此,當初不必吃那麼多苦。」
她對答如流:「人不吃苦是學不乖的。」
「你不打算東山再起?」
她搖搖頭。
「那也不必挑方協文。」
她又燃起一支煙,「他給我安全感。」
「你的安全百分率也不必那麼高。」
「我知道我能夠完完全全控制方協文。」
「愛情呢,你不再談愛情了?」
她黯淡地笑,臉上那顆痣像隨時要掉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