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約翰什麼都談過,再說下去就得論婚嫁了。
也幸虧有他,他比路加成熟,我頗喜歡他,暗暗決定要幫他忙。
主人不在,汽車伕日日仍然把車子駛出來,打磨拂拭,車子部部精光珵亮,可以當鏡子用。
傅宅的車子全部黑色,古老樣子。
約翰說:「將來我買一部開篷車,載你滿山走。」
「我們也有開篷車,你會開嗎?」
「會。」
「有無駕駛執照?」
「剛剛拿到。」
我把車房門打開。
曾約翰立即吹口哨。
「漂亮的車是不是?」
他點點頭。
「沒開過幾次。」也沒載過我。
傅於琛很快對它喪失興趣,因開車需要集中精神,而他心中旁騖太多。
「我們這就可以滿山跑。」
約翰搖搖頭,「將來,將來我自己買車。」
這人瞎有志氣,我笑,「將來,將來都老了。」
「老怕什麼?總要是自己的才作數。」
「好好好,那你教我開。」
「不行,我替你找教車師傅。」
「你看你們,全似算盤子,撥一撥動一動,乏味。」
「『我們』,還有誰?」他不悅,「別拿我比別人。」
曾約翰真是個心高氣傲的男孩子,將來會否憑這一股傲氣竄出來?
過一口,他替我找來教車師傅。
師傅開的是一輛龜背車,一眼看到便哧的一聲笑出來。
約翰說:「學三兩年,開熟了去考駕駛執照也差不多了。」
居然有大男人作風,看不起女流。
傅於琛仍未歸來。
我找到開篷跑車的鎖匙,緩緩開出車子,趁夜,在附近兜風。
開頭只敢駛私家路,漸漸開出大馬路。
車子駛回來時沒有停泊好,司機發覺,說我數句,被我大罵一頓。他深覺委屈,以後不再多事。
高速使人渾忘一切,風將頭髮往後扯,面孔暴露在夜間空氣中,尤其是微雨天,開篷車更顯得浪漫,回來衣履略濕,又不致濕透,留下許多想像餘地,像什麼呢,說不上來。
沒有人知道我晚上做什麼,開了車內的無線電,在停車彎內坐一小時。
連約翰都不知道。
他不過是傅於琛另一個眼線,我太曉得了。
終於出了事。
這是必然的。車子撞上山邊,幸虧是玻璃纖維的車身,即時碎成梳打餅乾模樣,人沒有受傷。
我受驚,被送到醫院去觀察。
再過一日,傅於琛就回來了。
我知道他與醫生談過,但沒有到醫院來看我。
出院回家,他也不來接,舊司機已被辭退,由新人接送。
他坐在安樂椅上,若無其事地看著我,手隨著音樂打拍子。度假回來,他胖了一點,更加精神奕奕。
「一部名貴汽車就此報銷。」傅於琛說。
我說:「可不是。」
「將來年紀大了,尾龍骨什麼地方痛起來,可別怪人,也許就是這次挫傷的。」
「我向來不怪任何人。」
「嘖嘖嘖,這麼口響。」
「你走著瞧好了,再也不抱怨,再也不解釋。」
傅於琛訕笑,「要不要同我三擊掌?」
我不響。
「下次要再出事,我才不會趕回來。」
我詫異:「你去了也已有個來月,也應當回來了。」
他感慨地說:「歐陸的小鎮如仙境般,誰想回來?」
我索性詛咒他,「那你乾脆早登極樂也罷。」
他哈哈大笑起來。
「我有一事求你。」
他一呆。我字典中沒有這個「求」字,因為極度的自卑,故此刻意避免提到它。
「關於曾約翰。」
傅於琛留神聽。
「他愛讀書,如果你可以幫助他,未嘗不是美事。」
「你叫我資助他?」
「是。」
「學費不便宜。」
「同撞爛的那部跑車差不多。」
他笑,「你知道就好。」
「對曾約翰來說,這筆資助可以改變他一生。」
「怎麼用錢,我自有分數。」
「投資在他身上是值得的。」
「看,一個孩子竟教傅氏投資之道。」
「不是有個大亨說過嗎,人是最難得的資產。」
「你對曾約翰似乎很有好感。」
「我不否認。」
「他誠惶誠恐,怕得不得了,以為我會怪他准你開車。」
「他?關他什麼事。」
「我也這麼說,周承鈺腦子想些什麼,他百分之一也把握不到。」
「不過他是讀書好材料,他是那種捧著字典也看得其味無窮的人。」
「承鈺,天下有太多的有為青年,毋需刻意栽培,總會得出人頭地闖出來,不用你我操心。」
「像你,是不是?」
「我會考慮你的建議。」
「謝謝你。」
「我不要你恨我。」
我沉默。
「你可有收到我們的明信片?」
「我們」這兩個字特別刺耳,我漠然抬起頭,「明信片,什麼明信片?」
站起來回房間去。
當夜做夢,看到自己站在大太陽底下的街頭等計程車,身邊有兩隻行李箱,不知誰把我趕了出來,啊,寄人籬下是不行的,箱子那麼重,太陽那麼猛烈,伸手擋住刺目的白光,沒有哭,但眼前泛起點點的青蠅,即使在夢中,也覺心如刀割,這噩夢將跟隨我一生,即使將來名成利就,也擺脫不了它。
滿額滿背的冷汗使我驚醒,喘息聲重若受傷的獸。
仍然沒有哭。
翌年就畢業了。
這一年像拖了一輩子。
夏季似一輩子人那麼長。
蟬在土底下生活數年,破土而出,只叫了一個夏季。
白蘭花香得人迷醉,桅子花一球一球開著。
整天泡在水中,皮膚曬成金色。筆記讀得滾瓜爛熟,成績五優三良。所盼望的日子到達。
結識了同學以外的朋友,有一組人要拉我當他們實驗電影的女主角。
像我這樣的女子,也漸漸為人接受,破了孤寂。
仍與曾約翰有來往。
時常作弄他,老說:「自從那次撞車後,記性就不行了,誰叫你不好好看住我。」
而他,總是裝出很懊悔的樣子來滿足我。
他益發英俊,很普通樸素的衣裳穿在他身上,真是好看,夏季,總是白襯衫白卡其褲,頭髮理得短短,完全與時代脫節,另具一格。
馬小姐都欣賞他,老說:「承鈺,約翰與你的氣質真相配。」
我尊敬他。
但有什麼用呢,我的愛不夠用,不足以給別人。
約翰還在儲蓄。當我們年輕的時候,總以為除了劍橋大學,沒有學校能夠配得起我們。而一切困難,總會得有辦法克服。約翰要靠自己的力量出去讀書。
他也不斷投考獎學金,也獲得面試機會,可惜永遠有人比他更有為更上進。
傅於琛在一個夏夜,對我說,要把我送出去。
「不,我要賺錢。」
「中學畢業賺什麼錢?」
「師範學院已錄取我。」
傅於琛一點反應也沒有。
我說下去:「有宿舍,可以搬進去住,申請助學金,不必靠人,將來出身,也算是份上等職業。」
他似沒有聽到我說什麼,「我叫曾約翰陪你去,他也會得到進修的機會,一切合你理想。」
「我要獨立。」
「曾約翰得到消息,開心得不得了,雀躍,說是最值得做的保姆。」
「你沒有聽我說什麼。」
「曾約翰已選定念建築系,你如只讀法律,大家七年後回來。」
我為他的態度震驚,這完全不像他,太過幼稚。
接著他喃喃地說:「七年……你正當盛年,而我已經老了。」
我啼笑皆非,「不不不,」大聲說,「你不會老,而我也不會與約翰到外國去。」
傅於琛終於作出反應,他雙眼閃出晶光,凝視我。
「咱們走著瞧。」他說。
他就是那樣。
約翰第二天來找我,一臉紅光,精神奕奕,興奮得眼睛都亮了。
我坐在泳池邊。
影樹一頭一腦開著紅花,陽光自羽狀葉子星星碎碎漏下,使人睜不開雙眼。
他告訴我他有多麼快樂。
長了那麼大,他才第一次知道如願以償的歡欣有這麼大。
我很替他高興。
一早晨他滔滔不絕談著,我總覺得有人在窺視他興高采烈,誰,是不是我?也許是,我對他總有點冷眼旁觀,無法全部投入。
待他說完了,我才開口。
「約翰,陪我去一個地方。」
「自然,哪裡?」
「師範學院。」
約翰要開車送我,我不准。一定要乘公路車去。
那天是個熱辣辣的艷陽天,我們轉了兩程車,還得步行一段路。
車上我一句話也沒說,淨用手帕抹汗。
下車後走山路,一點遮蔭的地方都沒有,這時如果下一場雷雨,必然渾身通濕。
正午太陽的投影只得腳下一搭小小黑影,約翰不出聲,緊貼一旁照顧我。
他的白襯衫被汗透明地印在背部。
他沒有問問題,我真感激他沒有問。
到了學校門口,一大群新生在辦入學手續,我趨向前。
約翰詫異了,「這不是你的地方。」他說。
我虛弱地說:「讓我看看清楚。」
我們巡視課堂,看過之後,心中有數,再經過飯堂,坐下喝一杯茶。
碰到女同學,她愉快地介紹姐姐給我,姐姐明年就可畢業,十分擔心出路。
「出路,為什麼?」
「教席極少,畢業生太多,許多時畢業等於失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