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姐姐,他是獨子,全是同胞而生,自小疼得他什麼似的,他最早學會的話是「弟弟真好玩」,因為人人抱他在手,瞇瞇地笑,說的全是這句話,祖父母、父母、叔叔、姐姐、店裡的夥計,都爭著寵他。
這時不得不承認鄧路加本性純良,他並沒有被寵壞,待人接物非常穩重,一點沒有輕佻的樣子。
姐姐送的跑車,不敢開出來,怕父親說他招搖,可見家教是好的。
傅於琛想把我嫁入鄧家。
但是,循規蹈矩的男孩子只能娶規行矩步的女孩,周承鈺是裁壞了的衣服,再也不能翻身。
「願意見家父家母嗎?」路加問我。
我搖搖頭。
什麼都沒有做,已經心虛,伯父母像是照妖鏡,邪不勝正,無事不登三寶殿,見來作甚。
我有種感覺,這一關不好過,傅於琛有些一廂情願,他偏心於我,對我另眼相看,所以認為鄧家的長輩也會如此,多麼天真。
與伯父母見了面,如果他們問「傅小姐,怎麼令尊不與你一起」,我怎麼回答?說「我不姓傅我姓周」?
一下子就拆穿了西洋鏡。
「在想什麼?」路加問。
「沒什麼。」
「總覺得你有時會像元神出竅似的,不知飛到什麼地方去。」
我微笑,「一飛出去同夢魔皇大戰三千回合。」
路加大笑起來,他說:「再也找不到一個比你更有趣的女孩子。」
但在這表皮下,周承鈺是一個極度欠缺安全及悲哀的人。
路加握住我的手,「我要等你長大。」
「我才不要長大,永遠做十五歲多好。」
「你不像十五歲。」
痛苦塑造性格,路加也不像二十三歲,很多時他比我幼稚。
陪他說了那麼久閒話,漸漸進入正題。
故意不在乎地說:「他們好似已論到婚嫁。」
路加一怔,隨即想起來,「你指傅先生同馬小姐。」
「噯。」
「沒有這麼快。」
「你怎麼知道?」
「公司裡同事都這麼說,馬小姐家裡不大贊成。」
這倒是一宗意外。
居然會有人嫌傅於琛,我想都沒想過。
「但他們幾乎已經同居。」
「噓——」路加將一隻指頭放唇上。
在那個時候,同居還是很難聽的一個名詞,太醜惡與不名譽,社會上只有少數人才會有膽量付之實踐。
路加面孔都紅了。
「馬小姐算是好出身?」
「她們家是生意人,據說母親極為反對。」
「小姐年紀也不輕了吧。」
「好像有二十七八了。」
「怎麼沒人要?」
路加看著我微笑,「你對馬小姐的興趣真大。」
「她有機會姓傅,你能怪我太關心?」
「傅先生結過一次婚,又有——」
我給他接上去,「又有一個私生女,所以馬家對這頭婚事並不是太興奮,不過越拖越是糟糕。」
路加只是微笑,不肯再說下去。
我問路加,「女人到了三十歲尚未結婚是什麼樣子?」
「我不知道。」
我們兩人都不認得三十歲未婚的女性。
「一定很彷徨。」從來沒想過自己也會到三十歲。
從來沒想到,每個人總會到三十歲,除非在二十九歲那年死了。
三十歲對年輕人來說,是人類年齡的極限,一過這界線,會變成另外一種生物。
說得緊張,不禁與路加投機起來。
一時不覺,與他做了朋友。
他很有德行,雖然非常想討我歡喜,但想在他嘴裡討得獨家新聞,並不容易。我猜想他也知道得不多。
最後,他給了我很好的忠告:「我看你對這件事是非常擔心,為什麼不請傅先生把馬小姐正式介紹給你認識呢,有什麼活當面說清楚,豈非好過放在心中揣測?」
世上哪有這麼簡單的事,倘若有,也不會叫周承鈺遇上。
「我願意親自見她,你肯否為我扯線?」
「這不大好吧,我是外人呢。」路加猶疑。
「他不肯給我們兩個人見面。」
「傅先生這樣做,也許有他的意思,我不方便干涉他的家事。」
我歎口氣,看著他。
路加略為不安。
「這樣吧,馬小姐到傅氏大樓的時候,你通知我一聲,也就完了。」
他還在沉吟。
我伸出雙臂,生氣地把路加推出去,「走走走,舉手之勞都不肯,這樣的朋友要來作甚,還天天跑來坐著窮耗時間,叫我不能做功課。」
他急了,「好好好。」
我放開雙手,吁出一口氣。
路加所能為我做的,也不過是這麼多,以後一切,還是得靠自己。
路加總共替我報過兩次訊。
一次人在學校裡,他沒把我聯絡上。
第二次是周未,接到路加的電話,立即趕去,到了傅廈,他在會客室等我,有點生氣。
他說以後都不會再幫我做這種事了。
可以猜想的是他一生光明磊落,家教黑白分明,他從沒見過陰暗的一面,即使是打一個電話報一聲行蹤這麼簡單的事,已令得他有犯罪感。
他這副純潔的頭腦叫人妒忌。
我急急向他道謝,在走廊中,看到馬佩霞。
這是種直覺,寫字樓中那麼多人,但一眼就知道她是她。
當時名牌還沒有把本市堆垮,只覺她把一套套裝穿得得體好看,而不是什麼牌子,十分顯真功夫。
她高大白皙,挽著一隻嘉莉斯姬麗式手袋,腳上一雙斯文的密頭高跟鞋,打扮自有她的氣度,並不跟足時下瘋狂流行裝束。
奇怪的是,她也朝我看來,彷彿認識我的模樣。
我趨向前去,「馬小姐?」因為在趙令儀身上成功過一次,這次特別有信心。
「你一定是承鈺。」她微笑。
意外。
「於琛常常說起你。」
啊。說起我?
「難得你也在這裡,來看路加是不是?」她笑著,「要不要把他叫出來請我們吃飯?」
第一個回合就不知如何招架,她連路加都知道。
「我想咱們倆先去喝一杯咖啡。」
馬佩霞問:「就我與你,路加也不讓去?我知道一個地方,來來來。」
馬佩霞同趙令儀是完全不同的女性。
我沒有好好的準備,輕敵。
此刻反成為被動,讓她拉到鬧市一間茶店去坐了一會兒。
我邊動腦筋邊說:「這裡太吵了,不如到舍下稍坐。」
她進一步很大方地接受邀請,「好哇,我還沒去過呢。」
有一絲後悔,彷彿造就機會,讓她登堂入室似的。
到了這個時候,也來不及了,只得一步一步來。
房子已不是趙令儀見過的房子,我與傅於琛的房間不在一層樓上,沒有什麼可供參觀的。
我盡量裝得閒閒的,有一句沒一句地介紹著,每說一句,馬佩霞都說「於琛他也這麼講」,對我的話並不覺新鮮。
我如報導隔夜新聞似的,越說越乏味。
漸漸覺得這是傅於琛的詭計,他早為馬佩霞打了防疫針,使她習慣了我這個人,傅於琛好不陰險。
我推開傅於琛的房門,一邊說:「他的睡房很大……」
馬小姐喜呼,「於琛,你在這裡。」
我完全被作弄了。
傅於琛坐在安樂椅上,似笑非笑地看著我。
「你怎麼回來了?」馬小姐過去問他。
「我知道承鈺會帶你來參觀。」
「那為什麼不同我們一起去喫茶。」
「你們女孩子單獨談談豈非更好。」
馬小姐說:「承鈺領我到處看,這裡比我想像中大得多,你們兩父女很會享受。」
「你看承鈺多歡喜你,你們以後可以常常約會。」
他戲弄我。
傅於琛戲弄我。
他完全有備而戰。
我默默坐一旁,這次輸了,以後再也別想贏。
當夜馬小姐在我們處吃飯。
菜式很豐富,不知是幾時備下的,大約路加做了間諜,兩邊都洩露了消息,好讓傅於琛大獲全勝。
飯後他們坐在泳池邊聊天,我自顧自懊惱,失敗,再失敗沒有了。
「承鈺——」他叫我。
我假裝沒聽見,走到樓上臥室去。
自窗口看下來,他倆好不親密。
到了十一點多他才送她回去。
都由我親手造成,還有什麼話好說。
到一點多他才回來。
我並沒有睡,他也知道我並沒有睡。
他問我:「覺得馬小姐怎麼樣?」
「不錯。」
「謝謝。」
「你對她怎麼說,她可知道我是什麼人?」
「義女。」
「有沒有問為什麼收養義女?」
「人到了一個年紀,就不再問問題了。」傅於琛微笑。
「這是你選擇成熟女性的原因。」
「可以這麼說,她們知道得到的才是最好的,比較懂得珍惜手上的東西。」
「你作弄我。」
「承鈺,我不過不讓你作弄而已。」
我與鄧路加的關係,也這樣中斷。
剛把他當朋友,他就出賣我。這裡邊有個教訓,要好好學習。
事後他還像只傻雞似的跟在我身後問:「承鈺,承鈺,你為何不睬我。」
他還要問我。
人是很難有自知之明的吧。
第五章
上面這宗事,是十五歲那年,最重要的大事。
馬佩霞是整件事內唯一毋需付出代價的得益人,從此她變了我們家的常客,而我也開始歡喜她。
雖然傅於琛供應我一切物質所需,我仍然覺得非常非常寂寥,有個人能夠聊天,總勝於無,她又這樣知情識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