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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頁     亦舒

  我猷在原地,這番話好比醍醐灌頂。

  她說下去:「廿五歲之後,是專心一注努力的時候了,還發脾氣要性格,一下子礎蛇,就被後來的人起上,那時後悔莫及。」

  我聽得背脊涼颼颼。

  「時間飛逝,叫我們哭笑不得,你要是想做出名堂來,就得作出遷就,否則,你爸也可以養活你一輩子。」

  啊,從來沒有人同我說過這樣的肺腑之言。

  我愣在那裡。

  「看,說中你心事了。」

  我握著姑母的手,輕輕搖幾下。

  「況且,你也並韭十分討厭這個日本人。」

  「咄,此人如此猥瑣。」

  「可是你天天願意聽他的電話。」

  「其人非常有趣,能為我解悶。」

  姑媽笑了,被她說中,算是另類感情。

  「這樣吧,叫他親自來見你。」

  「嘎?」

  姑媽笑,「可是怯場?」

  我也不知道,也許是怕彼此失望。

  正想分析這種情緒,姑媽忽然抬起頭來,「啊,」她說,「元立,你來了。」

  我笑著轉過頭去,內心充滿好奇。

  「我替你介紹,這是你表姐莊自修。」

  我看到了周元立。

  他高大英俊,渾身散發著一股書卷味,長髮,便服,一手拿著一束黃致瑰,正過去與母親擁抱,聽得地介紹人客,百忙中與我點頭。

  他是我見過所有男子裡最好看的一個。

  雖然第一次見面,卻像是認識了一輩子,我正在親筆寫他的故事。

  他向我招呼:「自修你好。」

  他把花插在水晶玻璃瓶中,坐下來,握著母親的手,同我說:「多謝你時時來陪我母親。」

  任何女孩子都會希望她是收花人。

  我張開嘴,又合攏,不知說些什麼才好。

  姑媽說:「我要服藥休息,你們兩人談談。」

  憶,莊自修不是沒有見過世面的人,因職業關係,演藝界英俊男生不知見過凡幾,可是從來沒有人像周元立那樣吸引。

  他笑笑說:「原來,你是我表姐。」

  「是。」我咳嗽一聲。

  「如何算法?」

  我呻吟:「有點複雜。」

  他撥起手指來,「我的外公與你的祖父是兄弟。」

  我疇蹈,「正確,於是我父親與你母親是表兄妹。」

  「所以你們兩位都是莊小姐,我是你表弟。」

  「沒有錯。」

  眼神有點憂鬱的他笑容卻帶有金光。

  我端詳他,「你頭髮那樣長。」

  他笑著反問:「又怎麼樣?」

  「做律師可以如此不修編幅?」

  「幫爺爺無所謂。」

  「真幸運。」

  「你呢,」他看著我,「你是讀書還是做事。」

  「做事已有多年。」

  「做什麼工作?」

  「我是一個寫作人。」

  他揚起一條眉毛,「作家,真的?」

  我笑,「千真萬確。」

  「你是為生活那種,還是嚴肅作家?」

  「生活是最最嚴肅的一回事。」

  「莊自修,你用什麼筆名寫稿?」

  我顧左右言他,「英國人也叫筆之名,或是假名,法國人則叫羽之名,因為古時用鵝毛做筆,可知全世界都有筆名。」

  「為什麼寫作人有筆名制度?」

  我也很困惑,「我不知道,而做生意則講真名實姓,真材實料。」

  「可能是怕久不成名,你可出名?」

  我笑答,「有些人不喜閱讀,連紅樓夢都失之交臂。」

  「即便再無知,亦應知道李白與莎士比亞。」

  「很少人可以做到那個不朽的層吹。」

  周元立滿眼都是笑意,「對不起。」

  「亦沒有幾個醫生是路易柏斯特,或是建築師似米斯凡特路與法蘭萊懷特。」

  「然則你找得到生活?」

  「是。」

  「那已經足夠好。」

  我提高聲音,「謝謝你。」

  管家進來,詫異問;「元立,你與莊小姐吵架?」

  周元立答:「我才不敢。」

  管家說:「莊小姐,元立是辯證狂,十歲前後每天問一萬次為什麼,我們被他搞得頭暈腦脹。」

  元立笑,「自修,我與你到花園走走。」

  他陪我參觀,「這是母親喜歡的薔薇架,那邊是紫籐。」

  「她喜歡攀籐植物。」

  「她只是育歡纍纍滿牆的花串,不像玟瑰或鬱金香,只生地上齊膝高。」

  「花架下小坐,意境佳妙,」我感慨,「有一位朋友說過,住在水門汀森林某大廈十六樓小單位裡,怎麼寫小說?」

  「寫鋼骨水泥式小說。」

  「周元立,」我看著他,「你終身錦衣美食,你懂得什麼?」

  他別轉頭去,正當我以為他下不了台,他卻說:「母親病勢嚴重。」

  「我也知道。」

  「我生活中蒙著一層陰影。」

  「可是她本身處理得很好。」

  「有時深夜她也會驚醒,悸怖地喊:「哎呀,這樣就已經一生」。「我為之側然。這時管家出來叫我們:「莊小姐,請進來。」

  杏友姑媽與我們一起喫茶點,看得出已經有點累。眼神略為恍懈。

  我知道不宜久留,依戀地告辭。

  周元立送我到門口,把一瓶香檳連銀冰桶交我手中,「別浪贅,回去喝光它。」

  「你自已喝吧。」

  「我耽會還要工作。」

  「我也是。」

  「你工作性質不同,試想想,柯羅烈治抽了鴉片竟寫出忽必烈汗那樣的好詩。」

  我沒好氣,接過香檳離去。

  一路上周元立的音形不住出現在我面前,在紅綠燈前我不禁伏在駕駛盤上哎呀一聲,小心小心,一直安排劇中主角如何邂逅戀愛分手的人,切勿大意,補提高警覺。

  走進書房,第一次主動與山口聯絡,發出電子郵件:「願意見面,不反對的話速覆。」

  我靠在沙發上睡著了。

  做了一個短暫的夢,看見周元立輕輕問:「我是你在等待的那個人吧。」

  我看著他,「我不知道,我希望伴侶經濟實惠,與我共同進退,在事業上可助我一把。」

  「你看天際。」

  我抬頭看去,只見寶藍似絲絨般蒼弩中繁星點點,閃爍不已,蔚為奇觀。

  「看,自修,這是各行各業中的明星,多一顆少一顆有何分別。」

  忽然之間,北方其中一顆鰲然滑下,拖者長長尾巴,「流星!」

  「何用戀戀事業。」

  我不由得感慨,「是,元立,我明白你的意思。」

  耳畔一陣鈴聲,夢醒了。

  誰,誰按鈴?

  我掙扎著起來,唉,早三五年才不會這樣麻煩,那時三秒鐘之內可以完全清醒過來。

  我在對講機間:「誰?」

  「周星祥找莊自修小姐。」

  我沉默半晌,「誰?」不相信耳朵。

  「周星祥。」對方聲音低沉而自信,但有一絲焦慮。

  「我就是莊自修,我馬上下來。」

  我鞠一把冷水洗臉,抓起鎖匙就跑下樓去。

  一到停車場便看到輛黑色房車,我站定,吸一口氣。

  立刻有人推開車門下來,「莊小姐,你好。」

  啊,這便是使杏友姑媽終身帶著一個傷口生活的人。

  發腳已經微白,身段仍然不錯,對人天生一片慇勤,誰要是誤會了,只好怪自作多情,一般英俊,可是元立不像他。

  「莊小姐,我們借個地方說話。」

  「關於什麼?」

  「莊杏友。」

  「她怎麼樣?」

  他知道我對他沒有好感,卻不以為扞,微笑說:「請進車來,我請你喝杯咖啡。」

  「我沒有妝扮,不方便出去。」

  他詫異,「一個寫作人何以如此拘僅。」

  我答:「寫作也不等於隨時赤足走天涯。」

  「那麼,我只得站在停車場裡說。」

  我拉開車門上車。

  「謝謝你的時間。」

  他把我帶到一間私人會所坐下,態度誠懇,「聽說你在寫一本關於我的小說。」

  我看著他,「你不是主角。」

  「我可以看一看原稿嗎?」

  「你是編輯或出版杜嗎?當然不行。」

  「我可用出版社名義收購你的原稿。」

  我立即答:「這本小說版權早已售出。」

  他沉默半晌,又說:「我想知道杏友的內心世界。」

  「她的世界,與你有何相干?」

  我的熊度已經有點惡劣。

  「我知道你不原諒我。」

  我斥責他:「你有什麼借口,為什麼用那樣卑劣手段丟棄一個人?」

  誰知他並沒有再找借口,「我當時無力面對現實。」

  「你是一名無恥之徒。」

  他看看遠處,「我卻也抱憾終身。」

  我忽然哈哈大笑起來,會所其它人客不禁轉過頭來看個究竟。

  我不好意思的唯一原因是叫這些人突兀,連忙掩住嘴巴。

  「我與慶芳的婚姻一直名存貨亡。」

  我說:「那是你們的事。」

  他卻自顧自講下去:「三個人都不快樂……」

  「你錯了,」我忍不住指正他:「姑媽名成利就,裙下追逐者無數,她周適列國,享受生活,十分逍遙。」

  「可是,」周星祥存疑,「她始終沒有結婚。」

  「見過你們這種買貿婚姻,誰還敢結婚。」

  「不是買賣!」

  「那麼,也是便利婚姻,你經濟不妥,她有大把妝蔬,一拍即合,本來也無可厚非,但請勿自欺欺人,美化此事。」

  「自修,開頭見到你,真嚇一跳,以為你就是否友,兩個人長得那麼像,現在才知道,你同杏友完全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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