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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頁     亦舒

  杏友姑媽微笑,「你這小孩很有趣。」

  我感喟,「不小了,所以渴望名成利就。」

  「東洋人可有要求你協助宣傳?」

  我搖頭,「萬萬不可,一幫宣傳,便淪為新人,對不起,我不是新秀,我在本家已薄有文名。」

  「這倒也好,省卻許多麻煩,收入還算好嗎?」

  「已經不是金錢的問題,」我笑,「除卻經理人與翻譯員的費用,所餘無幾,還得聘請會計師、繳稅,幾乎倒貼,可是當東洋吹文化如此猖獗之際,能夠反攻一下,真正痛快,況且,我那經理人說:「自修,說得難聽點,萬一口味不合,蝕了本,是日本人賠錢,與我們無關」。」

  姑媽看看我,「那你是開心定了。」

  「當然。」

  「那真好,難得看到一個快活知足人。」

  我忽然吐了真言:「回到自己的公寓,面孔也馬上拉下來,時時抱頭痛哭。」

  姑媽十分吃驚,「似你這般少年得志,還需流淚?」

  「壓力實在太大,寫得不好,盼望進步,又無奇跡。」

  姑媽笑不可抑,「懂得自嘲,當無大礙。」

  我忽然說:「姑媽,希望我們可以常常見面。」

  「應當不難,你忙嗎?」

  「我頗擅長安排時間,只恐怕你抽不出工夫。」

  「我最閒不過,」她笑,「一年只做十多款衣棠,平日無事。」

  「好極了。」

  背後有人問:「什麼好極?」

  我連忙叫他:「爸,杏友姑媽在這裹。」

  「竹友,你女兒很可愛。」

  父親卻劣評如潮,「不羈、驕傲,父母休想在她身上得到安慰。」

  我只得瞪大雙眼。

  杏友姑媽笑道:「這真像我小時候。」

  父親連忙說:「杏友,怎好同你比。」

  她卻牽牽嘴角,「記得嗎,家父也教書。」

  母親采頭出來,「怎麼都在這裡,找你們呢。」

  百忙中我問姑媽要電話號碼。

  她給我一張小小白色名片。

  我雙手接過,「我沒有這個。」

  她笑笑說:「有名氣的人不需名片。」

  唉呀呀,這下子可叫我找地洞鑽。

  只見她高姚身段,長髮梳一個圓髻,端的十分優雅。

  我同思明說:「看到沒有,老了就該這樣。」

  思明詫異地說:「有她那樣的身家名氣,當然不難辦到,又獨身,自然瀰灑清秀,並非人人可以做得莊杏友。」

  我心嚮往之,走到角落,細看卡片上寫些什麼。

  只是簡單地寫看:莊杏友,杏子塢時裝,以及紐約與本市的電話號碼。

  大伯伯的長子其聰走過來,笑問:「找到偶像了?」

  「可不是。」

  「最近好嗎,聽說你做了國際作家。」

  「十劃尚無一撇,別開口就嘲笑我。」

  「你看我媽,整日遊說他人放棄祖父家當。」

  「你放心,我本人早已棄權。」

  「憶,果然是好女不論嫁妝衣。」

  「家父與我對生意完全不感興趣,廣生出入口一直由你家打理,你與其銳二人勞苦功高,我無異議。」

  其聰感動,「這─」

  「說服三嬸母恐怕要費點勁。」

  其聰但笑不語,神情不甚尊敬。

  這時他兩個五歲與四歲大的兒子走過來找他,看見了我,纏住不放。

  我歎一口氣,「姑奶奶不好做,來,小的們,跳到我身上來。」

  兩隻小瑚獗聞言大笑大叫,都掛到我眉膀上,我努力表演大力士。

  思健搖頭,「不知是哪一個國家的大作家。」

  思明加一句,「身上那套名貴服飾就這樣泡湯。」

  「不知是天才還是瘋子。」

  其銳的兒子們奔過來也要抓人,我喊起救命。

  這樣到散席,已經筋疲力盡。

  父親微笑,「又說不來,來了又這樣高興。」

  「唏,既來之則安之你聽過沒有。」

  母親忽然問:「你說自修像不像杏友?」

  父親忽然丟下一句:「自修這一代多享福,怎麼同我們比。」

  母親領首,「是,否友的確吃了很多苦。」

  我伸長脖子,「可否把詳情告訴我。」

  母親不願意,「過去的事說來作甚。」

  「不要那樣貞潔好不好,」我央求:「講給我聽,誰家閒談不說人非呢。」

  「欲做人上人,當然要吃得苦中苦。」

  我追問:「然後呢?」

  父親說:「然後光陰似箭,日月如梭,到了今日。」

  晬,分明是推搪。

  回到自己的天地,正如我同杏友姑媽所說,面孔就掛了下來。

  對人當然要歡笑,這是最基本社交禮貌,不然還是不出去的好,背人大可做回自己。

  杏友姑媽到底有什麼故事?我顧聞其詳。

  這時,電話鈴響了。

  「你照例從來不看我給你的電子信件。」

  我不出聲,但忍不住微笑。

  「真的要這樣固執才可以做成功作家?」

  「我距離成功還有一萬光年。」

  「這樣懂得保護自己,所以在本行生存得好吧。」

  「你工作也不是不忙,天天打電話來閒聊,真難得。」

  「我想對旗下作者知得更多。」

  我無奈,「真是個怪人。」

  「莊自修,幾時到東京來?」

  「永不。」

  他為之氣結,繼而央求:「不做任何宣傳,只來一天,讓出版杜同事看看你的真面貌,工作起來有個目標。」

  「不是已經寄了照片給你們?」

  「聽說你不上照。」

  「誰說的?」

  他笑,「我也有朋友,我也有耳目,況且,你又不是不出名。」

  「在我們中國人來說,你這個毛病叫糾纏。」

  「不是鍥而不捨嗎?」

  「龐大的長途電話費用是否由出版杜負擔呢?」

  「再問一個問題。」

  我溫和地問:「阿基拉耶瑪辜茲,你有完沒完?」

  「為什麼叫自修?是父母希望你專注修練品格學問嗎?」

  「不,名字由祖父所取。」

  「有什麼深奧涵意?」

  我吟道:「各人修來各人福,牛耕田,馬吃谷。」

  他大表訝異,「真的嗎,如此宿命論。」

  「再見,山口明先生。」

  「我明日再打來聽你的聲音。」

  「我會出外旅行。」

  「去何處?請留下電話。」

  「去加拿大極北地大松林一間木屋靜心寫作,」我信口胡縐:「親近大自然,尋找靈感,哪裡有電話線路。」

  山口問:「連無線電話也沒有?」

  「我想好好寫點文字。」

  「幾時出發?」

  「就這幾天。」

  我掛斷電話。

  我同自己說:莊自修,這東洋人會不會企圖追求?

  撇開血海深仇不說,賓主之間當然是客氣點的好。

  還有,隔著三小時飛機航程,如何做朋友,我對非英語國家的文化風俗認識不多,勉強不得。

  我沒見過山口,山口也沒見過莊自修,我給他們的照片,是莊思明的倩影。

  對他們越冷淡,他們越是覺得對方矜貴,這是通人類的怪毛病。

  工作後覺得疲倦,靠在沙發上聽音樂,不知不覺睡著,的確不比十多歲之際,那時一個上午寫萬多字,下午還可以打網球。

  聽母親及阿姨時時嚷倦,怨腰酸背痛,便忍不住駭笑,驚覺四十歲之後彷彿沒有人生。

  到了中年不漂亮不要緊,被肉體出賣可糟糕到極點。

  「是嗎,來,大家聊聊天,說說笑。」

  誰,誰的聲音入夢來。

  「是我。」

  是否友姑媽嗎?

  電話鈴把我叫醒。

  「呵,是媽媽,找我什麼事。」

  「杏友姑媽請你明日去她家午膳。」

  「好極了。」

  「她住康樂路三號。」

  多麼平凡的路名,我置房子,從來不選擇這種路名,我喜歡招雲巷、落陽道、寧靜路。

  我現在住在映霞道。

  「康樂路的心洋房層層向海,附近有閒最好的國際學校,可惜杏友無子女。」

  我微笑,「那麼優秀人才而無孩子誠屬可惜。」

  「你呢,自修。」

  「我,來日方長。」

  真無味,十五六歲便得努力學業為將來前途鋪路,廿多歲要勤力工作,突圍而出,三十餘便需顧慮退休後生恬,加倍蓄儲,否則到了中年便會吃苦。

  任何時候都不得任性放肆,如不,後果自負。

  寫到七老八十不是問題,文字精湛,一般多人閱讀,受到尊重。

  最不好就是動輒:「啊哈,你們這些小輩,又寫錯了三個字!」或是「讀者水準日益低落,專愛看今日的粗淺文字」

  非在這種事發生之前退休不可。

  莊杏友的家是什麼模樣?

  赴約之前,我有點緊張。

  我不喜跑到人家住宅作客,各人習慣不一樣,有些人家越坐越冷,傭人到晚上九點還末端出飯菜,差點餓死客人。

  又有些客廳越坐越熱,像進行蒸氣浴,人客只得忍痛告辭。

  到了康樂路,看到一扇碧藍的海,已經是意外之喜,根本不介意天氣尚冷,都想到海邊走一走。

  女傭一打開門,我高興得說不出話來。

  原來莊杏友與莊自修同樣是簡約主義者,換句話說,大家都主張家徒四壁,無謂誇張。

  乳白牆壁明亮柔和,沒有任何裝飾字畫,一組太沙發-張木茶几,根本不需摘室內裝修。

  我幾乎想鼓掌。

  女傭人叫我在會客室等候。

  杏友姑媽很快出來,在家她穿一套深藍色男式唐裝衫褲,十分瀟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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