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關說:「芳契,今日你的精神比昨日好得多。」
「暖,我也覺得如此。」
「看樣子,現在把壞消息向你公佈,你會受得住。」
「壞消息!」芳契二怔,「什麼壞消息?」
「我會留到春節才走,一共兩個月。」
「什麼?」芳契十分意外。
「不要怕不要怕,喝杯酒定定驚。」
「公司調你回來?」
「不,這是我的假期。」
「六十天無所事事,你肯定你會習慣?」芳契訝異。
「我有一件重要的事要做。」關永實伸手過去,握住芳契的手。
芳契把手一縮,「我知道了,」她靈光一閃,「你要到別的機構去試試,永實,華光一向對你不薄,莫非有更好的機會,更大的挑戰等著你?」
永實笑,「與工作沒有關係。」
「那是什麼?」芳契心癢難搔。
「我想用兩個月的時間,看看,能不能打動你的心。」
芳契呆住,瞪住他,一口米酒卡在喉嚨忽然變得不上不下。
「我們從來沒有奉獻過時間給這段感情,也未真正悉心經營,一年才見幾次面,然後就以熟賣熟,瘋言瘋語打趣數句,請間如何開花結果?」
芳契總算把酒嚥下去,溫和的米酒像是變了烈酒,融融然溫暖她的心,芳契笑了。
「從今日開始,我要天天坐在你面前,直到你說好。」
「你認為值得?」
「是,十年已然過去,我還沒有遇見比你更適合我的女性,我要作最後努力,還有,現在我倆看上去再合襯沒有,我不想給你機會亂找借口。」
再拖下去,他正當盛年,她已垂垂老去,更無理由在一起。
「永實,我們只不過是談得來而已。」
他搖搖頭,「遠遠不止,何必自欺欺人,下意識,你一直在等我,我也一直在等你。」
這樣過一生豈不美妙,陰差陽錯地一直等,好像已經發生了,最終卻什麼都沒有發生過,到頭來,疑惑地問自己:到底有沒有發生?許多真人真事,經過一段日子,也會談卻淹沒,似從未發生,皆如夢,何曾共。
芳契說:「或許我們不是好丈夫與好妻子,一旦生活在一起,難免發現這個事實。」
「也許我們會是最好最長久的夫妻,不試過怎麼知道?」
「我沒有信心。」
「我有,看我的,如果我不能令你改觀,那也算是我的錯。」
「永實,外頭許多年輕貌美的女孩子……」
「每次見面你必要說這句話,」關永實拍一下檯子,「永不落空,嘮嘮叨叨如老婦,你這種態度叫做自身實踐預言,一天到晚概歎歲月無情,果然,它饒過別人,也不會饒過你,因為你對它太關心。」
看樣子關永實已經下了決心要教訓她。
芳契莞爾,他是她一手調教出來的徒兒,現在反過來指導她。
她溫和他說:「今天說這麼多已經夠了,別太興奮,明天繼續。」
「我送你回家。」永實說。
到了家,芳契慣性往浴室卸妝。買下這層公寓的時候她示意裝修師傅拆掉一間睡房來擴大浴室,她並不要寬爽的客廳,單身女子在家招待友人是非常不智行為,請客容易送客難。
洗掉化妝,芳契看到自己的素臉,打一個突。
她摸摸面孔,死人高敏說得對,她的面孔肌膚忽然潔白許多。
去年夏天公司租了一隻船出海,芳契一時興起,游了大半天的泳,泡在水中,悠然忘憂,好了,兩頰曬出數顆雀斑來,怎麼樣用化妝品都褪不掉。
今天不見了。
等一等,她站起來,腰身細三公分,皮膚恢復白嫩,誰在幫她忙?
抑或是化妝鏡上的燈泡火力不夠,需要更換?
最可能是米酒喝多了。
她回到床上去。
年紀大令她最困惑的地方倒不是外型步向低潮,她最近發覺(一)從前做一小時起貨的報告今日要做九十分鐘,(二)無論做什麼,很快就疲倦了。
可怕。
難怪老人家看上去總是有點兒邋遢,在很多個疲倦的早晨芳契都問自己:能否隔天洗頭?需要很大的意志力才能克服這種墮落性思想。
開始是不再洗頭,接著放棄節食,跟住不穿絲襪,於是整個人崩潰,專門挑有橡筋頭的衣裙,臉黃黃的,接受命運安排。
不,芳契握緊拳頭,不,她有的是鬥志,她會努力到七十歲,假如有七十歲的話。
芳契朦朧入夢。
「你可覺得其中分別?」
芳契轉身苦笑,有什麼分別,關永實今天這番話只有令她更加難做。
「她並沒有覺得。」
「再過兩大吧,她大忙了,對身體不加注意。」
芳契睜開眼睛,低聲問:「誰在喁喁細語?」
浴室水喉頭傳出嘀嘀的滴水聲,芳契起身把它旋緊,回到床上,嗚一聲呼呼地睡熟。
第二早電話鈴比鬧鐘更先響。
「早,記得我昨夜說的話嗎?」
疲勞轟炸。
「別玩了。」
「我拒絕接受這種侮辱性的置評,在你面前,我從來不會玩耍。」
「對不起,」芳契道歉,「這是真的,我收回那三個字。」
「要不要告三個星期假與我共去巴哈馬群島?」
「我不行?」
「公司會得照樣運作生存的。」
「不,不是公司,是我的身段,未得修理,贅肉甚多,不適宜穿游泳衣,試想想,到了巴哈馬,不穿泳衣穿什麼?」
永實想一想,「可以不穿。」
芳契歎一口氣,「有時候我真懷念那年輕純真的關永實,那時候你才擔當得你的名字。」
「芳契,年輕真的那麼好?恐怕一大半是幻覺,我的小侄女兒既要應付考試,又患了近視,又同她兩個妹妹不友善,十五歲的她想自殺。」
「胡說,明天她發覺自己長高了兩公分,有男生對住她笑,還有,國文考甲級,立刻又發覺人生美好。」
「你忘了,青春期也有青春期的煩惱。」
「那時候我沒有任何煩惱。」
「小姐,青春並非萬能。」
芳契的鬧鐘響,「我要上班了。」
「我來接你。」
芳契深呼吸一下,一躍而起,許久沒有這樣做了,最近她下床的程序如下:先慢慢坐起來,把腿緩緩移到地下,然後垂下頭,把額角抵在膝頭上,像人家飛機失事時採用的標準姿勢,呻吟數聲,才站得起來,伸長雙臂,如夢遊般摸人洗手問。
今天不用。
今天她很愉快地下了床,看看地板,也不覺它有什麼可怕之處,站在上面,也挺安全。
刷牙,洗臉,都是固定的程序,對鏡用毛巾抹臉的時候芳契發現一個驚人的事實,頭髮!
頭髮長到肩上。
她張大了嘴。人的頭髮長得極慢,大概三十天生長一公分左右,世上還沒有任何合理的藥物或儀器可以控制人體毛髮的生長。
芳契不是一個粗心的人,她對自己身體各部分瞭如指掌,故此才為漸進的衰退悲秋不已,昨天早上,她頭髮明明才及耳際,一夜白頭的故事她聽過,但二十四小時間長出十公分的頭發來,誠然不可思議。
她用濕毛巾搗著臉到書房去找記錄,芳契有一部麥京陶,把所有有聊無聊的個人資料登記有內:保險箱號碼,銀行存折號碼,親友生日年月日等等。
幾時剪過頭髮的正確日期都有。
照記憶,她改動髮式已不止一年,主要是把薄劉海往後梳,長度減短,然後每六個星期修一次,維持整潔。
一按鈕,電腦螢幕打出綠色字樣,芳契一查就查到,那約莫十四個月之前的事,髮型師傅叫卡爾。
芳契之困惑,非筆墨可以形容。
她抬起頭,仔細地回憶,頭髮在昨夜已經有變化跡象,只是她未加注意,這是怎麼發生的?
她抬起頭,嗚嘩,時間到了,急忙扔下毛巾換衣服趕出門。
小關的車子已經在樓下等,客位上有一束小小紫羅蘭,芳契還未開口,小關抬起頭來,已是一呆。
他說:「我喜歡你這髮型。」
他注意到了。
他又說:「今日的氣色非常好。」
「謝謝你。」芳契拾起花束放到鼻端嗅一嗅。
關永實再說:「也許你在戀愛,所以看上去容光煥發。」
芳契摸摸面孔。
在車裡她掏出小鏡子照照自己,研究半晌,又把鏡子放回皮包。
芳契不患戀鏡狂,這面鏡子通常來料理隱形眼鏡,她皺著眉頭,大惑不解。
永實笑問:「又不滿意什麼?」
芳契遲疑很久,才說:「永實,我懷疑我比昨天年輕了。」
永實誤會,「你早該持有積極的人生觀。」
芳契用手托著頭,揚一揚另外一隻手,覺得無法解釋,又怕關永實當她神經衰弱,故此不再出聲。芳契心中像是有點兒頭緒,但是又沒有具體的線索,她精神恍愧起來。」
小關伸過手來,替她揉一揉眉心。
她只得朝他笑笑。
第二章
回到公司,她脫下外套,捲起襯衫袖子,先應付緊急事務,慣性姿勢是低頭批閱文件,脖子雙肩,都會酸痛,真是職業病,一超過十年,腰身都佝僂了,有什麼是不必付出代價的呢,唉,唉,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