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裕傑,你別過分。」
麥裕傑點燃一支煙,吸一口,噴出來,「從前,還有人叫我一聲傑哥。」
「從前,有人並不是這樣卑鄙。」
「你姐姐不想你做這種粗工。」
「你有更好的介紹?」
麥裕傑且不理她的嘲諷,「不,我沒有,但我可以給你零用。」
「我不喜歡不勞而獲。」
「你看孫叔敖與兩頭蛇的故事看太多了,做人的精萃,便是在如何不勞而獲。」
「麥裕傑,我想你已經變態,話不投機,多說無益。」
他笑,露出雪白的牙齒。
邱晴警告他:「不要干涉我。」
「你是我的小妹,我要保護你,你同那種人看戲,燈一熄,他的手便擱上你的大腿,不相信,要以身試法?喝一杯茶,他便會跟著你回家,你不知世道多麼凶險。」
邱晴指著他,「你最好不要管我。」
麥裕傑冷冷問:「不然怎麼樣,你會去報警?」
「不要挑戰我。」
她伸手推開麥裕傑,麥伸手摟住她的腰,邱晴反手給他一個耳光,滿以為他會伸手來格,他沒有,「啪」地清清脆脆著了一記,老遠都聽得見。
邱晴嚇一跳,連忙奔上屋去。
小陳挨揍消息在快餐店傳開,大家都開始思疑,再也沒有男生肯約會邱晴。
再過一些日子,領班借些小故,把邱晴開除。
邱晴並無分辯,默默取過余薪,放進口袋。
領班反而有點兒不好意思,他建議邱晴到便利店去找工作。
小陳受傷在家尚未上班,邱晴毋須向任何人道別便靜靜離開。
她直向姐姐寓所奔去。
邱雨正與一班姐妹玩牌,一見妹妹滿臉怒容找上門來,便即時解散牌局。
邱晴臉色稍霽,「我說兩句就走,你們不必遷就我。」
「已經打了兩日一夜,大伙都筋疲力盡,趁機收篷也好。」
室內煙霧瀰漫,邱晴推開長窗透氣。
邱晴許久沒有在陽光底下看過姐姐,這是罕有的一次,她的長髮枯燥折斷,皮膚黯然無光,褐色眼珠失去往日神采。
邱雨厭惡地用手擋住眼睛。
邱晴與姐姐到客廳坐下。
她本來發過誓不再上門,今天又來了恰恰叫她看到姐姐顏容憔悴。
邱晴不敢提自己那筆,只是問:「你身體不好?」
「瞎說,」邱雨打個呵欠,「你有什麼話快說,我就要睡了,累得不得了。」
「姐姐,你這樣日以作夜,行嗎?」
「為什麼不行?」邱雨訕笑,「我有錢即行。」
「這樣不健康。」
邱雨笑得前仰後合,啊哈啊哈。
邱晴不理,「你要注意身體。」
她替姐姐攏一攏長髮,摸上去,感覺如枯草。
邱雨催說:「你有什麼話說?」
邱晴看著姐姐的臉,這是張沒有生氣的面孔,邱晴不忍多說,她低下頭,「快餐店開除了我。」
「謝天謝地,你要做事,還不容易,阿傑現在開地產公司,登報請人,我叫他給你當經理。」
邱晴不出聲,至此她的怒意全消,只是握著邱雨瘦削的手。
女傭捧來一碗雞湯,邱雨一口喝乾,又打一個呵欠。
明明錦衣美食,卻日漸凋謝。
邱雨微笑,「你畢業了是不是?瞞著我,想考大學?」
邱晴不語。
「我們的新房子在裝修,有一間空房,專門為你準備,希望你搬來住。」
姐姐什麼都不知道,她根本不曉得發生過什麼事,從前機靈聰明的邱雨到什麼地方去了,抑或今日她假裝糊塗?
她伸一個懶腰,眼皮沉重。
邱晴只得說:「我先走了。」
剩下的假期,邱晴在便利店做售貨員,再也沒有與任何人說過一句半句閒話。
每天下午四點鐘,麥裕傑總是進來買一包香煙。
邱晴視他如陌路人,默默地招呼他,假裝不認識他,麥裕傑也不多話,取過香煙即走,像是見過邱晴,已經滿足。
另外一個店員問邱晴:「他是什麼人?」
邱晴答:「我不知道。」
「他有沒有約會你?」
「我不與陌生人上街。」
「他看上去英俊之極。」
「是嗎,我不覺得。」
開學之後,邱晴仍然在週末回店幫忙,一日正忙著沖咖啡,有人叫她。
她抬頭,看到曾易生。
邱晴有點訝異,「你怎麼知道我在此地?」
「朱外婆告訴我。」他雙手插在口袋裡,微微地笑。
噫,莫非曹靈秀已遠赴茱莉亞學院攻讀。
「城寨那篇論文你已經順利完成?」邱晴邊忙邊問。
「是,拿了甲級分數。」
「可打算寫續篇?」
他忽然說:「邱晴,過幾天我們家就要離開本市。」
邱晴很鎮定,「旅遊還是移民?」
「移民到英國倫敦。」
經理在另一邊大聲叫邱晴到儲物室幫忙。
邱晴說:「對不起,我要去做事。」
「今晚我在門口等你下班。」
邱晴點點頭。
第四章
近七點左右,曾易生不錯是來了,身邊卻跟著白裙子。
真像個白色的幽靈,無處不在,將來結了婚,想必跟得更貼更牢,如影附形,如附骨之蛆。
邱晴厭惡地自後門溜走,她沒有赴約,她覺得沒有話要對曾易生說,她決不肯擔任甲乙兩角其中一角,輪流登場;要不,從頭演到尾,吃力無所謂;要不,罷演,她是這麼一個人。
沒想到曾家幹得這麼好,步步高陞,如今儲夠資格移民去做寓公。
終於要與這笨人道別。
以後的晚上,每次聽見飛機升空那尖銳震耳的引擎咆吼聲,邱晴便想,曾氏一家是否在這只飛機上?
秋去冬來,朱外婆把手工業搬到天台去做,爭取陽光,邱晴有時陪她。
手工業也有潮流,朱外婆現在做的是編織夾花毛衣,酬勞非常好,同做塑膠花不可同日而語。
紅色底子,織出一隻隻黑色的小狗,配金色紐扣,三天便織好一件。
邱晴躺在天台石板上打瞌睡。
「外婆你有沒有見過我父親?」
「跟你講過千百次,沒人知道你生父是誰。」
「我長得可像他?」
「沒有人知道。」
「真奇怪,沒有父親也會長大。」
「我父母都沒有,還不是照樣活到六七十。」
邱晴失笑,轉一個身。
天台的門被推開,三個高大男子上得來見人便問:「誰是邱晴?」
邱晴一骨碌站起來,「我。」
「請跟我們合作,接受我們問話,」他們前來展示身份證明,「我們是廉政公署職員。」
邱晴心底「哎呀」一聲,來了。
朱外婆亦站起來,紅色毛線自膝間掉下,滾得老遠。
邱晴帶他們下去,開了門。
「你一個人住這裡?」他們問得彬彬有禮。
真的不一樣了,在邱晴記憶中,跟著藍應標走的那票人,見了人習慣吆喝,根本不講規矩禮貌。
其中一人取出一張十公分乘十五公分的黑白照片,「請告訴我們,你可認得照片中的人。」
邱晴雙眼落在照片上,相中人是藍應標。
她已經練習過多次,很平靜地答:「我不認得。」
「我們有線報說他曾經時常在這裡出入。」
「我不記得,也許他是我母親的朋友,家母交遊甚廣。」
「令堂去世有多久?」
「快兩年了。」
其中一位年紀比較輕的端張椅子坐在邱晴面前,「你肯定不認得這個人,從來沒有見過他。」
「是。」邱晴一點兒表情也無。
「令堂過身之後他再也沒有來過?」
這個問題多麼狡猾,邱晴眼睛都不眨,「家母去世後,這裡沒有招呼過客人。」
陋室空空,一目瞭然。
「你有沒有收過外地寄來的郵包信件匯票?」
「我家在外地沒有親友。」
那年輕人溫和地說:「如果我們需要進一步問話,希望你協助。」
「但是我什麼都不知道。」
他仍然維持那種語氣,「人的記憶力很奇怪,一時想不到的東西,日後也許會浮現。」
邱晴冷冷答:「許多老人家都有這個毛病。」
那年輕人訝異了。
如此陋室,住著出色的明娟,已經罕見,她居然還這樣聰明。
他取出一張卡片,放在桌上,「我叫馬世雄,有事的時候,請與我聯絡,譬如說,你忽然見到一個不應該在這一帶出現的人,或是,你忽然想起一些什麼,要與我們商量,都歡迎你打這個電話。」說完他站起來。
邱晴不語,尾隨他們身後,把他們送出去。
回來她把精緻的卡片收到抽屜裡。
竟有那樣整潔的男人,曾易生已經非常整齊,卻還有所不及,那調查員的皮膚,頭髮、衣著,全部一塵不染,雙手伸出來,還帶著藥皂氣味,這樣的人,無異是有點潔癖的,怪不得要從事這個行業,想必不能容許社會或任何地方藏污納垢,邱晴想到這裡笑出來。
在街上,那一組調查人員在交換意見。
「你可相信她?」
「一點都不,全九龍城的人都可以告訴你,她管藍應標叫爹爹。」
其中一名有點納罕,想很久才問:「喝什麼水才會喝出那麼標緻的女孩?」
有人馬上訕笑:「你也搬進來住吧,只可惜那口古井早已封閉,還有,先是這條巷子,上有水喉電線,下有垃圾污水,這樣的特色就要了你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