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晴背不起她,只得將她安頓在客廳裡,她取過書包想回家去,忽然想起姐姐再三請她留下。
邱晴遲疑一會兒,又放下書包。
讀了兩頁功課,她揉揉似有四斤重的眼皮,伏在桌子上睡著了。
不知隔了多久,她抬起頭來,摸一摸酸軟的脖子,過去看看姐姐,見她呼吸均勻,便走到房中,和衣倒下。
再次睜開雙眼時天已經濛濛亮,她是驚醒的,自睡到醒才一秒鐘時間,邱晴混身寒毛豎起來,低聲喝道:「誰?」她撥開伸過來的手。
朦朧中有人沉聲答:「我。」
邱晴一骨碌滾下來,背脊貼著牆,「傑哥?」
「不錯,」麥裕傑笑,「是我。」
「你進房來幹什麼?」
「我也想問你躺在我床上幹什麼。」
邱晴後悔得要掌自己幾個巴掌,「我馬上走。」
她去拉睡房的門,門被鎖上了。
「傑哥,不要開玩笑。」
麥裕傑冷冷說:「我還以為躺在床上的是你的姐姐。」
「姐姐就在廳外,我一叫她就聽得見。」
「聽得見?你試試看,那些藥加灑,炸彈炸都不會醒,明天下午吃提神藥未必睜得開眼睛。」
他下床,緩緩向邱晴走過去。
邱晴瞪著他,「你變了,姐姐也變了,你們都變了。」
等到他走近,邱晴乘機發難,一腳踢向他,麥裕傑沒料到她有這麼一著,痛極彎腰,可是還來得及伸手抓住邱晴的頭髮,把她拉倒在地上。
邱晴一聲不響,咬他的手臂。
「你瘋了,鎖匙就插在匙孔內,一旋就可以開出去,」麥裕傑咬牙切齒地說,「你把我當什麼人。」
邱晴脫了身,開亮燈,一看,麥裕傑並沒有騙她,連忙開門逃到客廳,她姐姐仍然伏在沙發上昏睡,邱晴拉開大門,一溜煙逃走。
站在晨曦中,才發覺忘記帶書包。
摸摸口袋,幸虧尚餘車資,她匆匆趕回家中梳洗。
課上到一半,有人給她送了書包來,同學竊竊私語,邱晴漲紅著面孔回到座位,要到小憩才能查看書包裡少了什麼。
什麼都不缺,反而多了一些東西出來。
一隻信封裡有三張大鈔,另外一張便條,麥裕傑這樣寫,邱晴,切莫誤會。
太難了。
自那日起,邱晴不肯再到姐姐家去,她們改約在外頭見面。
邱雨幾次三番叫妹妹搬出來同住,這個時候,邱晴已經發覺,對她來說,最安全的地方,反而是城寨裡邊。
邱雨怪責妹妹固執。
邱晴不語。
「你是怕母親忽然回來找不到你吧?」她慢條斯理地說。
邱晴搖搖頭,不,她從不相信母親還會回來,她不可能找得到路。
這樣尷尬狼狽,她也畢業了。
拿到證書那一日邱晴高興得想哭,想找人共亨快樂,走了一條街,都找不到適當的人,終於回到家,把證書塞進抽屜裡。
朱外婆來敲門,滿臉笑容,沒想到由她與邱晴分享這件盛事。
「有人來找你。」朱外婆說。
邱晴警惕地抬起頭。
她幾乎不認得他了,他比她記憶中更高大健康,此刻有點不好意思,站在門角笑。
朱外婆問:「記得他嗎?」
當然記得,「曾易生。」他到今日才出現。
曾易生笑說:「剛才我看見你上來,只以為你是你姐姐,沒有叫你。」
邱晴且不去回答,只是問:「貴人踏賤地,有什麼指教?」
曾易生一愣,聽出這話裡怨懟之意,可見邱晴怪他遲來,彼時他只當邱晴對他沒有太大好感,現在他糊塗了,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他清清喉嚨,「我來看看城寨重建得怎麼樣了。」
朱外婆連忙說:「你們慢慢談吧。」
曾易生摸一摸平頂頭,「邱晴好似不歡迎我。」
「我已經打開了門。」
曾易生踏進門來,「你們這裡一點兒沒有變。」
「家母已經去世。」
「我聽說過。」
過一會兒邱晴問:「聽說你們家大好了。」
「還過得去,你呢?」
「老樣子。」
「朱外婆才是老樣子,從我七歲到現在,她都沒有變過。」
又靜了下來,曾易生不住訝異,兩年前瘦小緊張的邱晴,今日竟這樣漂亮豐碩,女孩子真是神秘莫測的動物。
他咳嗽一聲,「我來找些資料,社會系講師與我談過,覺得我可以寫一寫五十年代城寨最黑暗的一段時間。」
邱晴有點反感,「你們曾家從來不沾這些,為什麼不寫它光明的一面?」
曾易生不語。
「善良的居民住在這裡,竟受拆遷及逼遷之苦,生活克勤克儉,你應該比誰都清楚。」
「這個……人人都知道。」
「是嗎,連你都不相信,外人會相信嗎?」
曾易生更加尷尬,只得說,「那時我們住在西區,的確平安無事。」
「那麼,你打算寫什麼?」
「邱晴,我不會故意醜化我出身的地方。」
「要是能夠為你拿高分數呢,又另作別論?」
曾易生大吃一驚,他今天來並非為吵架,他沒想到他的習作會引起邱晴這樣大的反感,她太激動了。
老實的曾易生說:「我本來想同你出去喝杯咖啡。」
邱晴十分想去,又下不了台,有點懊惱。
可是曾易生十分容忍她:「去吧,剛才的問題押後討論。」到底是一起長大的。
再不順著梯子下來,恐怕要僵死在那裡,於是邱晴說:「曾伯母不知道會怎麼說。」
「我已經成年,同什麼人喝什麼飲料,在什麼地方喝,她都不會干涉。」
「想來也不能怪曾伯母。」
「一個成熟的人往往發覺可以責怪的人越來越少,人人都有他的難處。」這是稱讚邱晴。
那麼,邱晴想,這麼長一段日子不見閣下影蹤,又有什麼困難?
「我姐姐搬出去住了。」
「我聽說過,據講,以前城寨的設施,現在許多地方都有。」
邱晴點點頭,「分散投資,以免目標太大。」她解釋。
曾易生笑,「你口氣像發言人。」
「朱外婆才是真命天子。」
「我跟她談過,她胸腔不知有幾多資料。」曾易生停一停,「主要我還是來看你。」
應該相信他嗎?
「你可打算升學?」
邱晴說:「當然要讀下去,」她轉一轉咖啡杯子,「姐姐不十分記得我念到第幾年,我可以告訴她成績欠佳留級,又多賴兩年預科。」
曾易生啼笑皆非。
「大學生活同傳說中是否一樣?」
「還勝一籌。」
邱晴羨慕地看著他。
「我有種感覺你會做我的師妹。」
「多謝鼓勵,言之尚早,我也許考慮進社會大學,你的師妹,不是那位長得雪白穿得雪白的小姐嗎?」
曾易生一怔,「你見過曹靈秀?」
「你想想,」邱晴老氣橫秋地說,「這世界能有多大。」
曾易生聽不出她語中滄桑,一徑說:「曹靈秀明年要到美國去念茱莉亞學院了,修鋼琴,成績好的話,可能會成為國際聞名的音樂家,說不定會在卡納基堂演奏。」
他是那樣替她高興,越說越興奮,完全沒有顧及邱晴的心理。
這還是邱晴第一次聽到世上有間茱莉亞學院,想像中在天際雲邊一個近仙界高不可攀的地方,曾易生跡近傾慕的語氣又把它拉得更遠更高。
邱晴馬上多心變色,他莫非要以曹靈秀的高貴超脫來形容她的低俗?若是有心氣她,還可原諒,偏偏他又似無心,則更加可惡,捧一個來壓一個,至為不公。
曾易生猶自說下去:「幾時我介紹給你認識,她才十九歲同你有得談的。」
「我有事,」邱晴站起來,「我想先走。」
曾易生一怔,這女孩子真是瞬息萬變,坐得好好的。忽然之間又不高興了,難道言語間得罪了她?
說時遲那時快,邱晴已經站起來離座,待曾易生付過賬,走到門口,已經失去她的蹤影,他像個呆瓜似地站一會兒,只得叫車離去。
邱晴一出門,心裡還希望曾易生快點追上來,他應當速速扔下一張鈔票,三扒兩撥拉住她,說數句俏皮話,把剛才不愉快的事忘掉。
但是沒有,講俏皮話的是另外一個人。
「他真笨,」有人在她身邊說,「完全不適合你,他配不上你。」
邱晴吃一驚,轉頭望去,站在她身邊,穿套白西裝,戴著墨鏡的,正是麥裕傑。
邱晴不去睬他。
他怎麼會知道這許多。
「小妹,我就坐在你們後面,你沒看見我。」
邱晴漲紅了臉。
「我的車子來了,送你一程。」
邱晴與他上車,曾易生待車子駛遠才出來。
麥裕傑說:「我最看不起這種人,他充什麼,他還不是同你我一樣,早些日子出去,就當自己上岸了,像個觀光客似談起城寨來。」
邱晴震驚。
她真沒料到麥裕傑會這樣瞭解她的看法。
「那種假人,才不能滿足你。」麥裕傑笑了。
邱晴怔怔地看著前方。
「那種假人,正好配白面孔白衣裳坐在鋼琴前過一生的洋娃娃。」
邱晴的心頭一熱,沒想到要由他來安慰開導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