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走之前,他請邱晴在家裡吃飯,兩個人都幾乎已臻化境,不食人間煙火,滿桌佳餚,碰都沒碰,邱晴連筷子都沒有舉起來。
邱晴穿著白衣白褲,站在近海的窗前,似一幅圖畫。
麥裕傑笑說:「人人都老了,只剩你。」
她沒有轉過頭來,輕輕說:「你應該看得見我眼角尾紋。」乾笑兩下。
沒有,麥裕傑只看見她的纖腰,她與她姐姐都有細腰,一個V字似自肩膀直收下來,無論衣服多寬,異性總能留意到這個誘人的優點,尤其是此刻的女孩都沒有腰位,身材再好不過圓滾滾,一見小腰身,特別覺得難能可貴。
「到書房來陪我喝一杯。」
麥裕傑的家居然設書房,邱晴忍不住笑,一抬頭,看到長窗玻璃上反映著自己的面孔,嘴角彎彎向上,由此可知,身後的麥裕傑也看到了,邱晴覺得不好意思,連忙低下頭轉過身去。
一不留神,她差點兒撞到麥裕傑懷裡去,他扶住她,兩人面孔太過接近,邱晴的上身只得往後一扭,騰出空間,麥裕傑雙手順勢握住她的腰。
他忽然想起少女時期的邱雨,她與他調笑的時候,時常出現此情此景,該剎那,他是多麼地想念她。
麥裕傑輕輕鬆開手。
他取過水晶酒杯,抱著它拉開書房門。
這是一間任何學者都會引以為榮的書房,架子上的書分門別類,排放得整整齊齊,儼然小型圖書館,桃木大寫字檯,皮製會客沙發,一角放著地球儀與月球儀,牆上掛著最新衛星拍攝的世界大地圖。
麥裕傑的書房。
邱晴知道許多真正的學者在蝸居內溫功課,日子久了,頸縮背佝僂做夢也沒想過可以有這樣的書房。
她又笑了。
書桌上一架小小彩色電視正在播放新聞。
麥裕傑斟出酒來,「這人是誰?」他看著電視上的講者,「有點兒臉熟。」
邱晴留意一下,「他叫馬世雄,記得這個人嗎?」
「呵,他,看樣子像升上去了。」
「是,」邱晴微笑,「恐怕我們的酒會已經請不動他了。」
「你請他怕他還是會來的。」
「你老以為每個人都要買我的賬,」邱晴溫柔地說:「與事實很有出入。」
麥裕傑笑半晌,沒有出聲,伸手關掉電視。
他問邱晴:「你會來探訪我嗎?」
邱晴喃喃說:「三藩市電報山。」
「我部署妥當後派人來接你。」
「你切莫過分激進。」
麥裕傑沒有回答,邱晴轉過頭去,發覺他抱著酒瓶,已經盹著在沙發上。
她輕輕取過瓶子,抱在他懷裡久了,瓶身怪溫暖的,她吁出一口氣,扶他躺下,領口鈕扣鬆開,露出小小的胸膛,邱晴又看到他的紋身,那恰巧是龍的頭部,依然栩栩如生,張牙舞爪,一點兒都沒有褪色。
邱晴怔怔看一會兒,仍替他扣上鈕子。
她悄悄地走了。
第二天一早她同公共關係公司代表開會研究宣傳計劃,競爭劇烈,夜總會一般要登廣告搞節目以廣招徠。
公關公司派來一中一西兩個年輕人。
那金髮碧眼兒看到規模不小的夜總會竟由一妙齡女子來主持,忽然受了綺惑,坐在那裡,身體語言,眉梢眼角,露出無限風騷之意,頗為不堪。
邱晴只裝作看不見。
會議完畢那華人用粵語識趣地向邱晴說:「對不起,下次不用他來了。」
邱晴微笑,「很好,那我不用換公關公司了。」
那年輕人誠惶誠恐地答:「是是是。」
奇怪,都沒有人再怕他們是撈偏門的人了。
邱晴想起母親同小學校長訴苦:「我知道家長們傳說我是舞女,不允子女同我孩子來往……」
她沒有活到今天真是可惜。
有人自她身後伸過手來繞住她脖子,邱晴笑,「心偉,別開玩笑,我的柔道足夠把你摔到牆角去。」順手一甩,果然,貢心偉一個踉蹌,險些站不穩。
「什麼時候練的好功夫!」
「你怎麼到這種地方來,」邱晴責備說,「有事約我在外頭見不就行了。」
「你沒有毛病吧,我有幾個同事晚晚到這裡來進貢,為什麼來不得?」
邱晴怪不好意思地笑,她那六十年代養成的封建思想轉不過來,宣之於言。
「好消息不能等,我急急來告訴你,爹爹回來了。」
邱晴代貢家鬆口氣,拍拍胸口,「好好好,貢伯母這段苦日子挨完了。」
「爹預備重整旗鼓,這番有金山的親友支持他。」
「替我問候他。」
「母親要見你呢,無論如何叫你賞光來吃一頓飯。」
邱晴看著心偉,「伯母何用客氣。」她還想推辭。
「今晚等你。」他轉身就走。
「喂,多說幾句話也不行?」邱晴追上去。
「有人等我。」
邱晴領會,忽而笑了,「那我更非看清楚不可。」
她跟著心偉出去,夜總會對角是一間書店,隔著玻璃櫥窗,心偉把她點出來給邱晴看。
邱晴見到一個臉容清秀姿態瀟灑的女孩子正在聚精會神地選購書本,她沒有發覺他們兄妹倆。
邱晴十分滿意,「她幹哪一行?」
「敝校英文系的助理講師。」
邱晴悄悄說:「太好了,心偉,我真替你高興。」
貢心偉笑道:「你們對我好似統統沒有要求。」
「不不不,我最喜歡這個類型的女孩子,你看她,寬袍大袖,何等灑脫。」邱晴是真心的。
邱家的女人實在太像女人,異性總有點不尊重,她們像是無意中把男人最壞一面勾引出來,邱晴一直羨慕光明磊落、爽朗活潑的女子。
「她叫什麼?」
「讓她自己來告訴你。」
邱晴想阻止已經來不及,心偉伸手敲敲玻璃,裡邊的女郎聽見聲響抬起頭來,看見心偉,立刻笑起來。
邱晴已經決定喜歡她。
心偉拖著她進店去。
那女郎立刻伸出手來,「我叫程慕灝。」
邱晴與她握手。
心偉說:「這是我妹妹邱晴。」
邱晴有點兒彆扭,兩隻手似沒有地方放。
程慕灝活潑地張望她一下,「心偉老說妹妹美,我都有點兒疑心,這下子又覺得心偉形容不夠切實。」
邱晴說不出話來,只是笑,心偉見她這樣激動,摟著她笑說:「今晚見。」
邱晴猛地想起來,「是,我還要回辦公室。」
這才撇下他們一對,趕著回去。
辦公室裡坐著一個衣冠楚楚的陌生人,秘書向她解釋:「王律師說有要事等你,沒有預約。」
邱晴自幼出來闖關,遇事有第六感,她看著王律師,一會兒說:「請進來。」
把他延進辦公室,輕輕關上門。
「你代表誰?」
「藍應標先生。」
邱晴小心翼翼地說:「我不認識此人。」
「這點不要緊,藍先生上星期一在東京故世。」
邱晴耳畔「嗡」的一聲。
上星期一,至今差不多已九天了,邱晴悲慟起來,雙目淚水浮轉。
她一語不發,跌坐在辦公椅上。
邱晴用手撐著頭,按下通話器,向秘書吩咐:「請速找麥老闆,請他回公司來。」
王律師說下去:「我們代表藍先生公佈遺囑。」
邱晴聽他說。
「他把他名下一間酒廊一間歌廳贈送結你。」
邱晴不語,暗暗傷感。
第九章
王律師說:「你毋須認識他也能承繼他的遺產,這是我們的地址,邱小姐,你隨時可以過來辦手續,約一年後你便可以正式接收。」
「我可有選擇?」
王律師答:「何必拒絕長者臨終之前一番好意,邱小姐做這行這樣出色,有口皆碑,可見藍先生眼光過人。」
「生意一直由誰打理?」
「藍先生的朋友。」
接著是好幾分鐘的沉默。
王律師見邱晴無話,便放下文件,站起來告辭,他向邱晴微微一鞠躬。
邱晴親自把他送到門口喚司機送他一程。
她靜靜回到辦公室裡,一言不發,過一會兒,喚人送一小杯白蘭地進來。
喝到一半,有人推門進來。呀,小事上出賣了麥裕傑,他始終沒有學會禮貌這一門學問。
邱晴抬起頭來。
他坐在她對面,「恭喜你快成為這個行業的鉅子。」
邱晴說:「這並非你心中的話。」
「當然不是,小晴,你若不適可而止,就永遠不能過正常的家庭生活。」
邱晴一怔,她不知道他也知道做普通人多幸福。
「我還以為你會結婚,那人叫什麼,曾敏新?抑或是斐易生?」
邱晴不去睬他。
麥裕傑說下去,「婚後你總得跟他走進高貴美麗的新世界裡去,飛上枝頭,把我們這些人撇下不理,即使狹路相逢,也會說聲『先生你是誰我不認識你』。」
邱晴詫異地說:「傑哥我從來不知你有這樣偉大的創作天才。」
麥裕傑看著她,「小晴,我倆針鋒相對好幾年了。」
「對不起,傑哥,人總得保護自已。」
「你小時候愛過我。」
邱晴莞爾,「真的,孩子時什麼都愛得一塌糊塗……洋娃娃、新衣裳、巧克力糖、過年、看電影……世界多美好,沒有瑕疵缺點,吃了虧哭一場也就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