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晴有時想,也許連他那一身紋身,都不再藍白分明,大抵褪色了。
邱晴自十歲起就想問麥裕傑這個問題:紋身洗多了會不會褪掉一點兒,像牛仔衣褲或悲痛的回憶那樣,經過歲月,漸漸滄桑淡卻,到最後,只留下一個模糊的影子,倘或真是如此,當初又何必冒著刻骨銘心之苦去紋一身圖畫。
她一直沒有問,以後想也不會得到答案。
他賺到錢,替邱晴置一幢小公寓,邱晴從來沒有去過,鎖匙收在抽屜中,地方空置著,感覺上很豪華。從無家可歸到有家不歸,都是同一個人,時勢是不一樣了。
邱晴可以感覺得到,市面上似忽然多了許多可以花的現款,同學們穿得十分花梢考究,動輒出外旅遊,喝咖啡全挑豪華的茶座才去,生活從來沒有如此逍遙自在過,夜總會生意好得熱暈,麥裕傑結束其他檔口,集中火力擴張營業。
有一天,邱晴在上課的時候,校役把她請出去見客。
在會客室等她的是貢健康太太。
邱晴有禮地稱呼她,「伯母。」
貢伯母也十分文明,她說:「打擾你了,但是我們沒有你的住址電話。」
「我家迄今未曾安裝電話。」邱晴微笑。
「心偉說你是他的妹妹。」
邱睛點點頭。
看得出貢太太擔著很大的心事,「你可是代表父母前來?」
「不,家母已不在世。」
貢太太一聽,如釋重負,安樂地吁出一口氣,可是這善良的婦女隨即又覺得太不應該,她馬上尷尬地解釋,「我不是那個意思。」
邱晴連忙按著她的手,「我明白,你不捨得心偉。」
一句話說到她心坎裡去,她從來沒聽過這樣的知心話,眼眶發紅。
「心偉非常困惑,你別讓他知道我們見過面。」
「當然。」
「你一個人在外頭,跟誰生活?」
「我有外婆,還有姐夫。」
貢太太點點頭,「這倒真好。」
邱晴無意與她閒話家常,微微一笑。
「這件事的揭露對心偉是一宗打擊。」
邱晴答:「這是他的身世,他得設法承受。」
貢伯母無言。
邱晴說:「當他準備好的時候,他可以來找我。」
貢伯母愛子心切:「你不會打擾他?」
「假使他不肯相認,我絕對不會勉強他。」
貢伯母忽然說:「早知你那麼可愛,既是一對孿生兒,應該連你一併領養。」
邱晴啼笑皆非,只得站起來,「我還要上學。」
想像中,貢心偉應該與她抱頭痛哭,然後正式公佈兄妹夫系,聚舊,追溯往事,一訴衷情……
現實中的他躲了起來不肯見人。
生活中充滿失望。
星期六下午,邱晴照例為麥裕傑分析他宇宙夜總會業務上的得失,一名夥計敲門進來,向他報告:「逮到了。」
麥裕傑露出一絲微笑,「請他進來。」
邱晴不動聲色。
兩名大漢一左一右押著一個年約三十餘,中等身材的男子進來,那人面目清朗,並不可憎,明明已處下風,卻還能不卑不亢不徐不疾地說:「純為公事,請勿誤會。」
只見麥裕傑笑笑說:「郭大偵探,我小姨就坐在這裡,你有什麼事,儘管問她就是,何必明查暗訪,浪費時間。」
邱晴怒意上升,抬起雙眼,瞪著來人。
那姓郭的人百忙中忍不住在心中讚一聲好亮的眼睛,嘴裡卻說:「我也是受人所托。」
「小郭,你應該先同我打聲招呼。」
「那的確是我的疏忽。」
「誰是你委託人,誰要查邱晴的底細?」
那小郭沉默。
只要他不說,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就會一直瞪著他,小郭覺得這也是一種享受。
「算了吧,小郭,你跟著邱晴已有不短時日,當事人是誰,大家都有眉目,切莫敬酒勿吃吃罰酒。」
小郭總算吁出一口氣,「我的委託人姓貢。」
邱晴忽然開口:「貢健康。」
「不,貢心偉。」
邱晴一震。
麥裕傑訕笑,邱晴明白了,這件事非得由私家偵探親口說出不可,不然她又會怪麥裕傑故意中傷她的至親。
邱晴感覺到深深悲哀。
她緩緩問:「郭大偵探,你的資料可完全,可能滿足委託人的好奇心?」
小郭愕然。
邱晴接著說下去:「我個人的資料,有幾點最不容忽視,我那長期食麻醉劑的母親是脫衣舞孃,我義父最近成為通緝犯,我姐姐走完母親的老路死於非命,姐夫有兩次案底,現任職歡場經理,還有,姐夫一直供養我,你不認為我與他之間無比曖昧?」
她的聲音是平靜的,完全實事求是。
小郭很難過,被逼著回答:「我沒有漏掉這些。」
邱晴說「很好,你的功夫很到家。」
麥裕傑冷冷說:「你回去同貢少爺講,你不接這單生意。將來他娶老婆的時候,你才免費為他服務。」
邱晴站起來,「讓郭先生把調查報告交給他好了。」
小郭第一個訝異。
邱晴說:「這是我的身世,我理應承受。」
假如她逃避,貢心偉也逃避,兩人永遠不會碰頭。」
邱晴說:「把一切都告訴他。」
麥裕傑說:「他知道後永遠不會承認你。」
「假使他不知道這些,他所承認的也並不是我。」
麥裕傑露出一絲笑意,「小郭,我這小姨怎麼樣?」
小郭搖搖頭,太驕傲了,要付出代價的。
邱晴當然知道他心裡想什麼,「郭先生,來,我送你出去。」
在夜總會門口,小郭見這大眼睛女孩欲語還休,馬上明白她的意思,輕輕說:「邱小姐,我們查不到閣下的生父。」
邱晴緩緩轉過頭來,「有沒有辦法找?」
小郭問:「為什麼,你也有難以壓抑的好奇心?」
邱晴不語。
「將來比過去重要,你是誰也比他是誰更重要。」
邱晴與他握手,「謝謝你。」
私家偵探走了。
接著的幾個月貢家一點消息都沒有。
邱晴真想上他們家開心見誠地說:「貢心偉,這一切不過是個玩笑,我同你一點兒血緣關係都沒有,我與同學打賭使你煩惱,贏了一百塊。」
她已不在乎。
冬至那日,邱晴買好大量食物水果提著上朱外婆處,敲門無人應,立刻警惕地找凳子來站上去推開氣窗張望,看到老人伏在桌子上,不知有無知覺。
邱晴立刻召麥裕傑來撞開門,扶外婆起身,萬幸只是跌傷足踝,已經痛得不會說話。
邱晴與麥裕傑如有默契,立刻把老人送醫院治,途中邱晴說了良心話:「沒有你真不知怎麼辦。」
沒想到麥裕傑說:「那麼就嫁給我吧。」
邱晴答:「姐姐已經嫁過你。」
麥裕傑說:「是,那是我的福氣。」
「彼時你並不十分珍惜。」
「那時我愚魯無知。」
邱晴溫柔地看著他,「那也許是我不恨你的原因。」
他們把朱外婆留在醫院裡觀察,出來時已是深夜,邱晴邀請姐夫回家吃飯。
她就地取材,用最快的速度做了香噴噴一品鍋。
麥裕傑凝視當年他蹲過的角落,邱晴回頭告訴他,邱雨那夜就躺在門口,母親則一直睡在房裡。
「我殊不寂寞,所以不肯搬家。」
「將來怎麼嫁人?」
「像我這樣的女子,大抵也不要奢望這件事為佳。」
「而我配不上你。」
陋室中似有「嗤」一聲冷笑,麥裕傑抬起頭,「是你笑我?」
「不,」邱晴搖搖頭,訝異地問,「那是姐姐,你沒聽出來?」
麥裕傑笑,只有他接受邱晴的瘋話,不讓她宣洩一下,只怕生活壓力會把她逼成齏粉。
麥裕傑說:「來,我陪你出去逛逛。」
他倆來到鬧市,兩人肩並肩,從前他看她悶,時常做好心把她帶出來走走,他在前,她在後,並不交談,他讓她參觀店舖街市,隨意買零食吃,盡興始返。
今日邱晴走在同一條街上,一抬頭,猛然看見許多五光十色、林林總總的招牌,招搖地呼召顧客尋歡作樂要趁早,邱晴呆住了。
這果然是新潮流,邱晴數一數,一條短短的街上,共有八十七個招牌,每一個艷幟後邊,都有一個故事。
她問麥裕傑:「你故意帶我到這裡來?」
他點點頭。
「你怕我上學上得脫了節?」她笑問。
警車號角嗚嗚,不知什麼地方出了什麼事,什麼人召了執法部隊前去協助。
警車過去了,深宵,對面馬路賣女服的檔攤,宵夜店,桌球室,都仍然營業,街上點著數萬支的燈泡,溫暖如春。
麥裕傑用手肘輕輕推她,示意她看樓梯角落的交易。
一個穿玫瑰紫緞衣黑色絲襪的女子匆匆自小童處接過一小包東西塞進胸前,小童一溜煙似地滑脫,女子抬起頭,驚惶地四處張望,這時,人家也看清楚她的臉,儘管濃妝,幼稚的表情顯示她才十五六模樣。
邱晴喃喃說:「街上只剩老的小的,適齡的大概全到你的夜總會去了。」
「記住,」麥裕傑說,「這條街叫旺角道。」
邱晴不語。
「世界上每一座大城市起碼有一條這樣的街道,你不必為本市難為情,也不用為自己發窘。」